作者:天意不可逆
山崎先生只留下这句话,便站起身离去,走向收银台。
简直像跑错棚似地开始播放的有线广播,传来神圣的祝福话语。原来如此。那样的季节就快到了呢。圣诞快乐。我喃喃自语,低下了头。至少可以确定这并非我刚才在寻找的话语。
我短暂的作家人生,就这样划上了句点。
※
高二冬天这个时期,十分类似横躺于悬挂半空中的绳子上的树懒。
一边喧嚷著再一年就要报考大学,却又没有那么切身的感受,结果一事无成地紧抓著失衡的现状不放。明明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才行,身体却一动也不动。透过没有任何行动一事,抱持著树懒同伴间的安稳连带感——就是这样的时期。
「等周末一过,第二学期也就结束了!第二学期结束后,马上就是新年!这也就是说,再睡个几次觉,就是考生啰,考生!还没提出升学就业调查表的家伙要个别面谈!人生实在过于短暂,又漫长无比!别逃避自己的未来啊!」
班导松冈老师一如往常发出宏亮的声音,将周末的班会做了个总结。他是个好老师。他秉持著无止尽的热情,带领怠惰的我们前进。非常适合担任宛如树昭的高二生导师呢。
在告知放学后的钟声响起的同时,气氛一口气松弛下来。在说话声吵闹沸腾的教室中,前面座位的小柚子整个人连同椅子转向我这边。
「小桃真好呢。」
她用悠闲的语调,将脸颊靠上我的桌子。
过于宽松的制服袖子,瘫软地垂落到桌角外。
「你才高中生,就哗~地出道了。你的得奖作品卖得劈里啪啦对吧?虽然我没看,好像是叫怪人王子与某某公主?你不用考虑毕业后的事情也没关系呢。就这样专心当个作家,实在砰~地充满梦想啊。」
她紧贴在桌上,彷佛会就这样融化一般;她用这样的姿势摇来晃去地挥动一只手。手里握著的是空白的升学就业调查表。
我们的学校是完全中学,据说在地方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升学高中。但我是少数的高中入学组,因此不太习惯这种氛围。会亲切地向我搭话的人,大概就小柚子而已。
「哪像我根本都还没决定将来要做什么。真羡慕有目标的人呢。拥有特别的才能真好呢……」
羡慕的视线从遥远的对岸横跨过我。
彷佛不是在看我,而是在观看某处的其他事物。
一般世界没有的事物。不规则的范畴。与自己相异的某种东西。
也就是——并非普通人的存在。
这个标签被放大到各种事物上扩充解释。因为不是普通人,才会在舞蹈课吊车尾。因为不是普通人,才会一直看书。因为不是普通人,才会成为轻小说作家。因为不是普通人,就算朋友很少也无可奈何。
能够以这种形式获得别人谅解,意外地感觉并不坏……一直到没多久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自从在咖啡厅收到离别话语的那一天起,山崎先生一次也没跟我联络过。写不出小说的作家这种存在,就跟箱子里的猫咪一样暧昧不明。一旦被编辑关闭箱盖,便没戏唱了。从实际存在的世界中被隔离,无论是生是死,这世上都没人会在乎。
所以说,现在的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没有才能没有目的没有将来没有梦想,也没有今后活下去的理由;没有因为不是普通人而能被原谅的免罪符,什么也没有。
尽管如此,我仍然在高二生这条悬挂半空中的绳索上,被硬塞一件活在华丽世界中的小丑服。一个普通人不被允许穿上普通树懒的布偶装,是最让人难受的事情。
我犹豫著该说什么,像往常一样低下头。手上拿著文库本。是我喜欢的明朗愉快的冒险小说。
无论何时,唯有故事总是能成为我的救赎。我在内心创造出代替的世界,藉此来与现实妥协。
我翻开书页,追逐文字,就在意识隐约地即将扩散到中世纪街道的味道与温度时。
——砰咚!
发出了在幻想上钻出洞的巨大声响。
跟放学后的佣懒教室不搭调的紧张感。扰乱和平的日常,带来不速之客的不谐和音的存在。
这间教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那声响的真面目。每个人都心里有数,却装出不知情的模样。
「……伤、伤脑筋呢。」
弄倒清扫用具的男生,缓缓地爬了起来。
他一走进教室,就被推开了。
尽管如此,比起自己身体摔了个大跤的疼痛,他更害怕伤害到教室的喧嚣。他的声音感觉就像那样。
「对不起喔。我等下会物归原位的。」
与其说是在向某人道歉,听起来更像在跟横躺在地的清扫用具柜道歉。
他——能谷风吹同学总是这样子。
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他说话的方式,彷佛是以那双透彻的眼眸,看透了什么一般。他的行为举止总是十分稳重,我甚至不曾看过他大声说话的样子。
我每次看见他,就会陷入一种宛如看见远方世界的高贵少年一般的感觉。居住在险峻山顶上的古城,注定要仰望天空生活的人们的后裔。遵守自古以来的约定,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悄悄就读于日本学校的王子殿下。
「……用不著在这种地方动粗吧……」
但是,那有时会让某人内心的某些部分骚动起来吧。对某些人而雷,他特殊的说话方式,还有他透明的眼眸,都只是令人烦躁的催化剂吧。
因为,倘若并非如此——他实在没道理要遭受这种对待。
「你有权利说那些五四三的顶嘴吗?」
「……我知道了。抱歉啦。对不起。我会去的。立刻就去。」
风吹同学像是又被踹飞似地弓起背,缓缓地离开教室。
后面有个非常抢眼的女孩。
「就叫你动作快点啦,蠢才。」
是这个班级的女王——真光寺结同学。
用红色发圈绑得高高在上,违反校规的头发是她的注册商标。
与她相关的负面传闻多不胜数。
例如用十字弓射击附近的猫狗当消遣。把盯上的同班女生卖给认识的男人们。双亲与警察局的高层十分亲近,搓掉了好几个会构成犯罪的问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她最近特别中意的是一个同班同学。
「——怎样,看什么啦?」
那做法就像要踩碎饼乾一般,她投以刻薄的咂嘴声。几个人慌忙地移开视线。
她又要与风吹同学到那里闭关吧。在走廊角落,没人会去使用,等待整修的洗手间。不知是谁这么称呼的,又叫『玩具箱』。
无论是上课中或放学后,她心血来潮时,会把风吹同学关在那里面,关上一两个小时;像是可以恣意玩弄的玩具一般,将他淋成落汤鸡,无论衣服书包或课本,都弄得再也无法使用。
风吹同学没有任何过错。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行为。
大家明明知道这点,却把他当成烫手山芋,没有任何作为。正因为风吹同学没做错什么,要是特地去忤逆善变的女王蜂,这次说不定换自己被当成目标。
实在没有理由不惜牺牲自己,去帮助眼前的人。
热血教师和青春教室,都只存在于故事当中。
毕竟我们是活在现实世界里。
「……未来该怎么办呢,锵锵地……不晓得会怎样呢。」
小柚子不知是没放在心上或没注意到,她只是频频注视著自己的升学就业调查表。
我咬了咬嘴唇,再次将视线移到文库本上。
虽然不管我怎么追逐文字,要脱离现实都非常困难。
※
有一种类型的书,当你阅读第一页的第一行时,便会领悟到一件事。
你会感受到这是为了我而写的书。这是只考虑到我这个读者所写出来的书。
当然这是种傲慢的错觉吧,但对于正在阅读的自己是千真万确的真实,每当接触到这类型的书,我都会彷佛要紧抱住似地细细品尝。
我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天必定也能写出这样的小说。
所以获得轻小说新人奖并出道时,那对我而言是必然的事情,并没什么好惊讶的。
『是现任女高中生吗,真厉害呢!』
担任我责编的山崎先生,经常重复这句话。
『是年轻的血液让你写出这本小说吗?这一定会畅销,不会错的。』
我不否认自己有点得意了起来。因为我其貌不扬,所以我也觉得,在这种时候得意一点也没关系吧。
——《怪人王子与某某公主》。
这是以月亮为题材,从写完那一瞬间,就在我心中占据最重要地位的故事。倘若大家能接受这个故事,没有比这更让我骄傲的事情。
但在为了出版而不断商量讨论时,我得意的表情,逐渐转变成疑惑与不解。
『关于销售的方式,我们决定要宣传你的个人特色。可以请你让我们拍几张照吗?』
山崎先生坚定地这么说道。
我的外表跟我写的东西,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想将故事传递给愿意仔细阅读我的文章,仔细阅读第一页第一行的某人——我这么主张了。
『我也是这么想喔。你的外表也是你能力的一部分啊。你是女高中生这点具备价值。既然如此,不利用这项价值实在太吃亏了。我们可是在做生意啊。为了卖出商品,必须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一做。我说错了吗?』
他的语调不由分说。
我只能摸摸鼻子,收起疑惑的表情,等候发im的到来。
然后。
得奖作品的销售状况,保守地说,好像是非常畅销。山崎先生很开心似地透过电话告知我,是编辑部史上卖得最好的作品。
我在自家床上拉厚重的棉被盖住头,战战兢兢地眯细双眼,到网路上搜寻评价。于是冒出许多善意的感想。
网路媒体也稍微报导了这件事。出现令人期待的重量级新人,而且竟然是现任女高中生。个人小档案请见这边。生活照请见这边。制服装扮的其他照片请见这边。笑容请见这边。来信请寄到这边。
大家都对那部作品赞赏不已。
不过,那是看到我的大头照,确认我是个女高中生后,才感到惊讶似地称赞。竟然写出了这本小说呢、竟然能写出这本小说呢、明明是个女高中生,真不简单呢。因为是女高中生,所以很厉害呢。她是用这张脸蛋这副身体这样的手指写出这种内容呢。明明是这张脸蛋这副身体这样的手指,却写出了那样的内容呢。
……我明明只是希望大家能享受我写的故事。
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只有提及故事内容的人。
我熬了好几天夜,一字一句地写了又改,努力刻画出来的文章,丝毫没有传递到任何一处的迹象。
或许山崎先生会说,所谓的生意就是这么一回事。贩售这作品是理所当然的。编辑的力量让它成为畅销作品。
山崎先生确实很了解读者追求的东西。
只要那个人在,不管怎么做,这本书都会畅销吧。只要有年轻女孩的照片跟小档案,无论其他有什么——抑或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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