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耶律承基
宝玉笑道:“在我看来,咱们家的园子,竟比那边的要精巧许多了。可见是用心了的。”
探春道:“咱们这儿的园子才及会芳园一半大一点,但就为这点地方,把家中地缝里的银子都扫了出来,可谓殚精竭虑,孤注一掷了。眼见的这园子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亭台楼阁,富丽堂皇,我却有些难言的忧愁。”
宝玉不以为意,“想这么多做什么?这是大老爷和老爷们该操心的事。咱们只管乐咱们的,何苦自寻烦恼?”
宝钗想要劝他几句,黛玉拉着她,对宝玉笑道:“这话咱们女儿家说了才是,你一个男子汉,说这些,岂不是和我们一样儿了么?”说完与众姊妹掩嘴一笑。
宝钗也道:“宝兄弟还小,又不喜仕途经济,原也不该他操心这些的。”
“阿弥陀佛,宝姐姐今儿说了一句公道话!”宝玉双手合十,笑叹道:“林妹妹和那边学坏了,以前她是从来不说这些的。”
黛玉冷哼了一声,惜春忙指着前边一所院落,“咱们进去歇息了?”说着,大家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里边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进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宝玉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黛玉笑道:“只怕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站到她身边,“妹妹你瞧它是不是有点像你?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以它和你相比,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黛玉啐道:“你见我何时生过病了?是不是见不得我好?要咒我?”自从认了哥哥,生活起居有人比她自个儿还操心,感情又有了着落,是以一向无忧无虑,身子也大好了!
宝玉愣了一会,他印象中林妹妹身子娇弱,每日需服药才略好些。但又仔细一想,却也实在想不出她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
探春与惜春挽着手笑,“二哥哥,林姐姐,你们每天不吵二三十回是不会甘心的。今儿咱们也不劝,看你们吵到什么时候去?”
“是啊,是啊,林姐姐,你快说二哥哥学也不成,事儿也不成,将来一事无成,要你何用?”惜春拍着手道。
探春又打趣道:“二哥哥,你快说林姐姐从那边何时学了一身的铜臭世俗,竟不是我刚认识的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了!”
黛玉只觉面红耳赤,拉着迎春撒娇道:“好姐姐,你看她们取笑我,还不治治她们?简直无法无天了!”
迎春笑道:“我可管不了,更何况,她们说的都对啊!”便和探春、惜春都笑起来。
“呸!”黛玉啐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宝钗上前搂住了她,“颦儿,以后你也不要总是和宝玉吵了,昨儿老太太还问起这事儿呢,说两个玉儿可恶,总让她操心,要是他们哪一天不吵了,还要打发鸳鸯姐姐出来问怎么没吵呢!”
黛玉瞪了一眼宝玉,“谁想和他吵了?是他惹我的!”
宝玉向她作揖道:“都是我的不是,让妹妹生气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时黛玉伸出三个指头来,“这话儿你说了三次了,我给你记着数儿,看你什么时候能改。”
宝玉呵呵一笑,引大家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皆是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难为怎么想来?”
大家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宝玉笑道:“姐妹们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
这时,宝玉见茜雪在门前张望,叫她到了跟前,“香菱不在此间,你可是找我的?”
茜雪笑道:“宝二爷,奴婢哪里能找你啊,我找我们林姑娘和宝姑娘呢!”
探春一听,笑问道:“林姐姐是认过亲的,这么说也无妨,但宝姐姐什么时候也是你们的呢?”
茜雪忙笑道:“三姑娘听错了,奴婢先说的我们林姑娘,然后才说的宝姑娘。”
宝钗脸上红云乍起,啐道:“不要听探丫头嚼舌,你说香菱找我们什么事?”
茜雪摇摇头,“宝姑娘猜错了,不是香菱姨娘找你们,是我家老爷找你们!”
黛玉疑惑道:“哥哥找我们做什么?”
茜雪笑道:“姑娘们不知,咱们老爷又带回来一个带发修行的妙玉姑娘,将咱们园子的流云阁改成了栊翠庵给她住持。这妙玉人长得极美,但性格极古怪,从不和我们来往,只每日给老爷写信,不论诗词,都让老爷做了回她。偏这两日老爷封了京营总督,府里面招待来客抽不出时间,便让我将妙玉的信函和老爷的信交给二位姑娘,说是给她和一首也行,最好以后都如此,老爷还说,他实在江郎才尽了。”
宝玉听得人极美,又会诗词,心向往之,急笑道:“林妹妹,宝姐姐,不如让这妙玉住咱们这儿吧?咱们一起谈诗作赋,岂不比她空守着青灯古佛强?”
黛玉却不理他,只看了一眼信,又交给宝钗,“宝姐姐,这妙玉竟是一个妙人!”
宝钗点点头,“想必也是清高自傲的。要合了她的意,可不容易!”
黛玉又问茜雪道:“哥哥都写了一些什么诗词给她?”
茜雪摇摇头,“奴婢愚笨,只略听香菱姨娘念过几句,也不知道是不是?”
“你快说!”黛玉和宝钗异口同声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木既离金亦散
贾珍自总督京营,便无暇顾及府中诸事。他一面将金吾、江南旧将皆调入京营,以为腹心,一面陆续召见京营将士,他们中许多还曾在其祖贾代化麾下听用,故而叙及旧交,比旁人不同。更兼贾珍豪爽,素能急人所急,想人所想的,众将士不论高下都乐为之用。自然也有冷眼旁观,别有用心的,贾珍便收拢其下校尉乃至士卒。当年蒋公中原大战与两广事变之时,即用此招败敌于无形,所谓财帛动人心,果真无往而不利。
且说黛玉宝钗接了妙玉的帖子,常相唱答,连宝玉也心生向往,急欲邀她一会。于是说动老太太,下了帖子请她来荣国府为老太太讲经说法。尤氏思虑再三,便送妙玉过府,又多遣人跟着,嘱咐她们晚了一定接回来,免得贾珍知道。
宝玉在老太太跟前见到妙玉,只觉她清新脱俗,望之不是凡尘中人。
老太太端详了一会,抓住她的手笑道:“模样儿是极好的,听她们说你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本该和我的孙女们一样玩闹,父母如何舍得侍奉了佛祖?”妙玉因说及当年之事。老太太且悲且叹。但妙玉性子清冷,无喜无悲,反而惹得老太太不快。只教她念了一会儿《金刚经》,便推说乏了,让她出去和宝玉他们一块儿玩。
妙玉告辞离开,不想宝玉赶了上来,深施一礼道:“贾宝玉见过妙玉师父。”
妙玉侧身让过,“我不认得你。”就要走。
宝玉急道:“我们虽未蒙面,但神交已久,只当是旧相识了!”
妙玉疑惑的看着他,“我怎么没有印象?”
宝玉笑道:“你和林妹妹宝姐姐唱答,我多见过你的诗文,果然才华馥郁,品位高雅,决非在下可比。”
“你也作过诗么?”妙玉问道。
宝玉忙回道:“上次我教茜雪一道送与你的那首咏梅三韵便是我作的。”
“哦!”妙玉淡淡的应了一声,随口品评道:“我说那一首最次呢!才情尚有可观之处,只是格局气量还需多加琢磨才是,不然终不成正道。”
宝玉一点儿不介意她如何评价,只觉得能和妙玉这样的清净女儿家说话,便满室馨香,让人沉醉其中,何暇再论其他杂事?
妙玉只略说了几句,见宝玉一种呆性,也不欲久留。宝玉又不敢苦劝,唐突了佳人,因而怅然若失。
这时黛玉宝钗亲亲密密,手挽着手走过来。
黛玉远远的瞧他如此,上前扑哧一笑道:“宝玉,你又在发什么呆呢?”
宝钗也揶揄道:“宝兄弟这会子正想一句词呢!”
“什么词?”宝玉才看见她们,不由得惊问道。
宝钗念道:“孤花片叶,断送清秋节。你可能续下面一句么?”
宝玉想了想便放弃了,央求道:“宝姐姐,你快告诉我吧?”
黛玉在一旁嘲讽道:“羞也不羞,常在人前以能者自居,如今连这儿也不成了?听我的,寂寂绣屏香篆灭,暗里朱颜消歇。”
旁边妙玉欣喜的看着她们二人,也续道:“谁怜散髻吹笙,天涯芳草关情。懊恼隔帘幽梦,半床花月纵横。”
宝玉念了一遍,方才抚掌笑道:“这词只能由你们三人连缀才能完成,要我是不成的。”
宝钗摇头笑道:“这首《清平乐》不是我们做的,是大哥哥写给妙玉的。”
“珍大哥?”宝玉却不相信,“他那样的也能做词?定是你们做的,可不要骗我!”
钗黛二人便不理他,自与妙玉说话。
“才和颦儿商量,要到你那儿看看,不想你今儿就到了。”宝钗笑道。
妙玉道:“这边老太太请了来讲经的。正想回去,可巧遇见了你们,终于有了说话的人了!”
黛玉奇道:“哥哥那边那么多人,你也不理她们?”
妙玉叹道:“若说博闻强识,俊逸不俗,又能与我谈经论道的,也只有贾侯爷一人。其余碌碌,连说句话也难。”
黛玉惊讶道:“哥哥博学也罢了,何曾俊逸?你也未免赞颂的太过了!”
妙玉脸上有些羞色,只看着她笑。
宝钗却道:“大哥哥仪貌堂堂,乃文乃武,身处高位而不自傲,出口成章而不自得。以此说来,俊逸尚可,但何曾不俗?”
黛玉笑道:“别看哥哥贪花好色,姨娘一个接一个,但我却知道他视她们为平等知己,偌大的产业从来都归她们管着,可不是说说而已。更兼他千奇百怪的主意层出不穷,若说不俗,也算的了。”
妙玉叹息道:“可惜侯爷总忙于俗务,早出晚归,越发说话的也没有了。”
宝玉见她们谈论贾珍,说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早已经不悦。他听妙玉这话,当即劝道:“咱们这里也有一个园子,不若你搬来一块儿,日夜有人与你交心深谈的。”
黛玉宝钗皆笑。
妙玉恼道:“若只有她们俩,搬就搬了,若这里还有你,我为何要搬来?还不如待在栊翠庵,幽静无人打扰呢。”
宝玉生气道:“他那里有什么好?”
妙玉离他远一点,问:“那里有什么不好?”
宝玉忽然怒气冲冲的道:“他贾珍俗之又俗,俗不可耐的一人,不知从哪里杜撰听来的几句诗词,有何值得你们推崇的?”
宝钗劝道:“宝兄弟,你误会了!”
黛玉却笑道:“早知你会如此看哥哥,他的诗句句经典,足以流传后世。你说他杜撰,那你指出他杜撰谁的?你也杜撰出一首也好啊!”
宝玉“哼”了一声,“你和他待久了,也变俗了,真个儿……”
“近墨者黑,是吧?”黛玉嘲笑道:“不是我说,你哪一样比得上哥哥?”
宝玉哑然,屡次想反驳,黛玉越发笑的灿烂,“你说啊!”
宝玉赌气道:“他那么老,又横行霸道的人物,与蟠哥儿有什么两样?”
“我哥哥?”宝钗虽然也不待见她那小霸王一样的哥哥,但也反感宝玉当面这么说他,当下冷了脸,“宝兄弟,我哥哥他可没得罪你吧?”
宝玉一时口误,急忙向宝钗道歉。
宝钗只是不理,黛玉啐道:“说都说了,道歉有何用?”
宝玉恼道:“难道要学贾珍那样?胡乱抓人打人才有用么?”
黛玉冷笑道:“哥哥何时胡乱抓人打人了?若你被那么冤枉了,你会如何?只不过去老太太那儿告状罢了!”
“你!”宝玉气急了,立刻沉下脸来,“我算是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其实他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些移心乱性的邪理禁书,见家中姊妹都不及黛玉,因此早存了一份心思,以为黛玉和他自小一块儿,可谓青梅竹马,将来定要在一起的。她如何能为了一个外面不相干的人与他置气?难道她就真的不明白自己的心吗?
哪知黛玉又冷笑两声,“我知道你是白认得我,既然在这儿碍了你的眼,我立刻就搬那边,和妙玉作伴儿去!”
“不行!”宝玉记得抓住黛玉的手:“好妹妹,你别去,是我错了!”
黛玉挣开,恼怒道:“一天大似一天了,别和我拉拉扯扯的!”说着,躲到了宝钗身后。
宝钗劝他们俩道:“颦儿说的是气话,就是她要搬,老太太也是不肯的。宝兄弟你也不该去拉颦儿的手,毕竟如今都大了,须知道避些嫌疑,免得风言风语的。”
“避什么嫌?”宝玉笑道:“我们自幼如此的。”
“住口!”黛玉俏脸羞红,“那时候都不懂事,现在你还不懂事么?”
宝玉被一顿抢白,又羞又恼,越发觉得林妹妹不懂他的心,连宝姐姐竟也数落他,更觉理无处讲,冤无处诉,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死命的往地下一摔,狠狠的道:“什么劳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回身找东西来砸。
宝钗黛玉见了惊慌,忙退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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