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在雪中跋涉的希塔娜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停咳出的血迹在雪上洒落下一道长长的殷红轨迹。
她看到的冰尸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接近外城区,这说明在那绝望中走向外的贫民,大概只有这些了。
可“这些”,到底有多少呢?
希塔娜已经不知道自己看到多少冰尸了,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对安瑟满心期盼与憧憬的人,毅然决然地走向死亡。
来到外城区的她站在冰天雪地中,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一片白茫,一片死寂。
“咳……咳咳!”
希塔娜捂着腹部,嗓音沙哑地大喊:“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活着!你们都撑过去了吗!”
她感觉到了从四处传来的视线,没有人出声,但在这贫瘠的外城区,的确有很多本不可能撑过大寒潮的人,活了下来。
希塔娜本以为自己可以因此得到些许慰藉,但她却发现……那份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罪恶感,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
玛琳娜闭上眼睛时的悲伤低语,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本来,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希塔娜颓然倒地,瘫倒在厚厚的雪层上。
她无法宣泄,也没有资格宣泄自己的痛苦,只能闭着眼睛任由其吞噬自己。
在这份罪恶感面前,所谓的寒冷与痛楚,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在这周围的破旧低矮建筑物中,有一扇木门被打开了一道缝。
木门后的人观察许久,最后咬咬牙,推开门冲了出去,赶忙跑到了希塔娜的身边。
“喂,你。”
一个皮肤粗糙的女孩把希塔娜一把拉起:“你没事吧?”
“……?”
希塔娜茫然浑噩地看着这个皮肤在刺骨寒冷下泛起红色的少女,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吐了这么多血!”女孩大惊,“受这么严重的伤还敢跑外城区来……你还真不怕死!”
她警惕地看了一圈,瞪视着那些不怀好意地眼神,把希塔娜搀扶进了自己的屋子。
走到这间屋子里时,希塔娜才在混沌中反应过来——原来正常的屋子,是这么冷的。
她竟然,已经有些遗忘了居住在这种冰冷破旧的屋子里的感觉。
壁炉里燃烧着的火焰,证明这个女孩是得到正常资助的幸运儿,起码完好无损的撑过了这场天灾。
“真不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大寒潮刚过,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在外边乱跑。”
“……”希塔娜看着蹲在壁炉边烤火的她,哑着嗓子问道,“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嗯……”
女孩歪了歪头:“坏人不会用那种可怜得要死的表情,说出‘还有人活着吗?’这种话的吧。”
“你也没有……”女孩看着她麻木苍白的脸,有些犹豫地问道,“没有拿到正常的煤炭吗?”
希塔娜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该向这个女孩跪下,向她叩首,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害得你们没能拿到正常煤炭的家伙吗?
“要我说,那些贵族有一个算一个,早该全杀完了。”
女孩叹了口气,随后愤愤道:“海德拉大人那么想为我们做事,他们竟然偷工减料!本来大部分人都应该能活下来的,但现在,现在……”
她望向屋子里的另外一张床,神色暗淡。
“……不过,我相信,海德拉大人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
女孩如此安慰着希塔娜:“放心吧,他一定会把那些贵族统统杀干净!替那些死掉的人报仇!”
希塔娜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笑容。
这或许是她在这个绝望的早晨……听到的唯一一件好事。
那就是赤霜城的平民们依然信赖着安瑟,信赖着那个给了他们未来,给了他们希望的海德拉。
这是让她所有不可饶恕的罪过里,终于减少了一项。
“我看,该把那个也是伯爵的谁?坚石?也杀掉!那家伙虚伪的要死!外城区还有不少人领他的情,别以为谁都看不破他的虚伪面孔,那家伙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人……”
像是为了转移希塔娜的注意力般,女孩滔滔不绝地表示着自己的愤慨,那些熟悉的言语,也让狼的心中宽慰不少。
然后——
“……还有那些商人把煤炭的品质弄得那么差,一定要全都弄死!全都吊——”
【你终于回来了,干什么去了,搞这么久?】
希塔娜脸上刚升起的些许血色,在顷刻间消散无踪。
“咦,奇怪,哪来的声音?”
女孩则一脸古怪地把脸贴到窗户上:“怎么声音跟你还很……”
“……很像?”
看着这片居民区中央空地的少女,呆滞地呢喃着。
因为她在那里看到了……一片放大的光幕。
光幕上,一名美丽的雪发少女,正在面色不耐地跟一位贵族谈话。
【我说了,我没时间跟你耗。】
【您之前提到过,让我负担起令贫民撑过这场寒潮的煤炭费用……】
【……不代表整个赤霜领的贵族们做不到】
【不需要花海德拉阁下的一分钱】
在那清晰无比的画面中,所有蒙受过海德拉恩典,在寒潮中无数次赞美过海德拉的人们,看见那名少女说——
【这样海德拉根本就不用出钱,还能赚个大名声!】
第六十六章·大绝望·其三
那道光幕,正播放着希塔娜与坚石伯爵的谈话,并且十分巧妙地进行了一些……剪切与调整。
整个对话,透露出了这样一个信息——
海德拉在明面上宣传自己的伟大,在暗地里派人让贵族支付煤炭费用,在什么也不付出的同时,平白收获巨大的名声。
这画面甚至让本来躲在屋子里的贫民们走出,满脸难以置信地走上冰冷的街道,死死盯着循环播放的画面。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假的!是贵族们在污蔑海德拉大人!”
“但是,但是那个女孩……她不是海德拉大人最信赖的下属吗?”
比寒冬更令人深感刺骨的冷寂,在白茫的街道上蔓延。
希塔娜无比惊恐地看着那道光幕,从皮肤到肌肉,从肌肉到经络,从经络到骨骼,全身上下的每个部位,每个细胞,全都无比震悚地颤栗起来。
她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恐惧过。
“哈哈……哈哈哈哈!”
空旷的雪地上回响起凄厉的苍老笑声,一个面无血色的老人踉跄着推开自己破旧的木门,跌倒在雪中: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从连恩纳到伦特尔,从弗伯森特到坎特雷尔,再到现在的海德拉……这么多年来,有什么变化吗?什么也没有!”
他指着那些来到外头,浑身颤抖,失魂落魄地看着光幕的年轻人们,癫狂大笑道:
“你们竟然会信了贵族的鬼话!这么多年,这么多贵族,他们哪个不是在最开始许诺这个许诺那个……怎么,现在的海德拉不过是多给了些甜头,你们就觉得他真的是个好人了吗?”
“他们从来不在乎我们!”
那近乎泣血的绝望呼号回荡在上空,老人双手陷入雪地,涕泪横流:
“梅尔……我的梅尔,你竟然相信那个畜生贵族会救我们,该死的是我,明明该死的是我才对……你为什么……”
他抱住脑袋,可悲地抽泣着。
就像是一场梦。
生活在,或者说,苟延残喘在这片贫瘠区域,终日过着永无期盼的麻木日子的人们,好像做了一场美好却又短暂的梦。
他们是那么真切地相信,那位温柔善良,却又不失雷霆手段的年轻贵族,会给他们带去美好的未来。
那天,那场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演讲依然历历在目。
他分明说,假如命运要让死神带走他们的生命,那他非要让他们在寒潮中活下来。
在场的人,看着这光幕,一个个逐渐崩溃的人,的确活了下来。
可是,那些没活下来的人呢?
那些曾被你的承诺和真诚所打动的,饱受振奋,期盼将来,全心全意赞美你的人呢?
到底有多少人为了能够减少热量的消耗,被迫走向风雪,以求助为名,踏上死亡之路?
那一座座冰雕都会是谁呢?是谁的丈夫,谁的妻子,谁的孩子,谁的亲人,谁的朋友?
漆黑的洪流,开始将一切席卷。
希塔娜站起身来,她不能让这一切就这样发展下去,这明明……这明明就是她的错!一切都跟海德拉无关!让贵族承担所有费用是她的意思,不是安瑟——
……不是,安瑟?
恍惚中,希塔娜的脑海里闪过了姐姐那惊怒至极的神情,那不留情面的耳光,以及……安瑟似笑非笑的样子。
等等,为什么……
为什么,安瑟和姐姐,没有阻止我?
他们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当这可恐怖至极的念头从希塔娜的脑海中升起,要将她仅存的自我毁灭殆尽的时候,她的后脑突然传来了一阵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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