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骑小猪兜兜风
卫辰初一看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略一思索,才在前四个字后面加了个点,变成“皆雅言也,叶公”。
前者是《论语o述而》第十五篇最后四个字,后者是第十六篇开头两个字。
题目做到这儿,卫辰也不由地暗叹一声:“这沈知府还真是个天才!”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一道截搭题,但这六个字从文章顺序说来说,分明又是连着的,这时候又没有标点符号,还真没法说人家一句不是。
寻常截搭题被人诟病,往往是因为题目生拼硬凑,即便出题人自己的标准答案也是牵强附会,答题者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可沈知府出的这道截搭题却不同。
只需弄明白前后两句各自的出处,再结合朱子的注释,就可以用“圣人之德”这四个字联系起来,变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题。
说实在的,这还是第一次,卫辰做截搭题时,心里有和做大题时一样的踏实感。
卫辰一边开始提笔破题,一边在心底暗自赞叹:能把截搭题出得这般堂堂正正,让人破起来心服口服,这沈知府在经义上的造诣之高,比起那传说中的“阎罗”,估计也差不了多少了!
破题无误之后,下面的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便如行云流水,写得卫辰酣畅淋漓,大呼过瘾。
这时,云板响起,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卫辰只是专注于文章之中,没有在意。
到了午时,又一声云板响起,几名书吏开始下来收首题的答卷。
这也算是提坐堂号的考生享受的福利之一,只要在午时之前写完首题上交给主考官,就可以让主考官有充足的时间提前阅卷。
否则的话,就只能等统一交卷,到时候主考官要在两天内看完九千篇文章,看到你的文章时会有仔细?多认真?
考生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这时,卫辰的第二道题写得也差不多了,见书吏来收卷,就将首题的答题卷交了上去,自己则继续琢磨下一道五经题和最后的五言八韵诗。
公堂之上,沈度端坐在高背椅上,拿起书吏收上来的卷子,一篇一篇地看了起来。
沈度看到满意的文章,就在卷子上头画一个圈,这差不多就算取中,代表通过府试的概率很大了。
如果卷子上画了一个竖,那就代表暂时搁置待定。
要是画了一个叉,那这个考生就惨了,这是直接淘汰的意思,按照科举重首题的原则,这考生后面几题写得再好也是白费劲了。
沈度一连看了几十张卷子,不由地大摇其头,除了五六张卷子尚可,剩下的大多难入他的法眼。
堂下的考生抬头偷眼望去,只见府台大人阅卷如飞,又见几十份卷子中,九成以上都被打回,一个个心中都是胆战心惊。
其实府试从三千人中录取五十人,这个概率完全是正常的。
只是考生亲眼看着一份份卷子被黜落,心中产生的绝望实在是难以言表。
谁知道那被黜落的卷子里,有没有自己的?
堂下考生煎熬般的心理,沈度自然不会知晓,或者说,他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沈度喝了口龙井茶,又拿起下一张盖着堂字小戳的卷子,入目一行字:“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沈度看到这点了点头:“破题破得好,小巧精致。”
再看下文,竟是他最喜欢的四六骈文。
沈度精神一振,直起身子,将座下的椅子拉近了一点,他一面用手指叩着桌案,一面一字一句地在心里默读文章。
忽然,堂下正埋头写文的考生们听见一阵放声大笑,纷纷诧异地抬起头,心想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府试考场喧哗?
这一看众人才知道,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次府试的主考官,江宁知府,沈度。
只见沈度捧着一张卷子拍案而起,朗声笑道:“阅此嘉文,岂能无酒?来人,快上酒来!”
第47章 为何求举业?
不多时,就有小吏端上一觞美酒,沈度将酒一饮而尽,笑着对身旁的汤师爷挥了挥手。
“你也取过秀才,算得精通文字,这一篇文章你拿去看看。”
“是,东翁。”
汤师爷从沈度手中接过文章,仔细阅读起来,读完之后赞道:“真是好文章啊!直抒胸臆,格律严谨,读之如饮甘醴!”
沈度笑着问道:“那你以为这篇文章可取第几?”
汤师爷面露犹疑之色:“这我不敢说。”
见汤师爷不说,沈度倒也没有强求,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既不敢说,那去请卢教谕过来。”
不久,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走了过来,这人便是江宁府学的卢教谕,进士出身,饱读诗书。
论博学二字,在江宁府内的官员中,没有能超过这位老教谕的。
沈度从桌上的卷子中捡出两篇给卢教谕看,卢教谕将之细细对比品读一番。
他指着第一篇道:“此文奇绝险峻,读来令人惊心动魄,可谓诡道也!”
又指着第二篇道:“此文书理纯密,音调纯熟,四平八稳,可谓正道也!”
说罢看向沈度,问道:“此二者皆有案首之资,只是各有所长,难分伯仲,不知府台大人属意谁为案首?”
沈度闻言笑而不语,又拿出一份卷子:“请卢老看下一篇。”
卢教谕略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又看了起来。
半晌后,他抬起头,双眼发亮,拍腿叫绝道:“此文格律严整,文辞清丽,读之如读庾信之哀江南,如此好文,不取第一也难!”
沈度站起身来问道:“卢老,你是本府名儒,向来饱读诗书,眼界远超常人,你仔细看看,可能看出这第三篇文章是从哪篇程文上剿袭来的?”
卢教谕笑着道:“府台大人多虑了,本朝前朝的时文,老夫看过不下数万篇,其中绝无此文。”
听了这句话,沈度心中疑虑尽去。
对于点谁为案首,沈度心中其实早有计较,只不过他生性谨慎,生怕这文章是剿袭而来,到时候刊在题名录上被人指出,那他沈府台可就贻笑天下了。
因此,他必须找来浸淫经书数十年的老儒卢教谕,合上这最后一道保险。
如今有了卢教谕的保证,沈度也终于放下了心。
送走卢教谕,沈度重新坐回了案前,他翻过卷子,看着背面考生名字那栏的“卫辰”二字,自言自语道:“若是此子真有才学,我当……”
说到这里,沈度忽然顿了顿,哑然失笑:“罢了,倒是本府太过心急了,且看他后几篇文章写得如何吧。”
堂下的卫辰对此丝毫不知,他此时已经写完了第二道题,吹干墨汁后,又仔细检查了几遍,确认遣词造句无误,韵脚流畅后,这才一笔一划地用馆阁体誊写在卷子上。
这一篇写完,剩下的五经题和五言八韵诗也是一气呵成,而此时,大部
分考生还在埋头做题。
卫辰想也不想,将卷子一卷,拿在手上,直上公堂而去。
知府沈度端坐在案后,左右还站着大小官员及书吏二十余人。
卫辰前面已有数人交卷,此时,其中一人正在受沈度当堂面试。
此人乃是江浦县案首周煜,他在江浦县一直都是倍受吹捧的少年英杰,觉着自己定能连中两元,甚至夺得本省的小三元。
周煜将卷子奉上,矜持地笑了笑,见府台大人的目光果然在自己的卷子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心中洋洋自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
谁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来。
周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张大嘴边,问道:“府台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沈度头也没抬,淡淡道:“不取。”
“可我是县试案首啊!”
周案首又惊又怒道:“按照惯例,县试案首是必过府试的啊!”
沈度不为所动,只是轻声道:“看批语。”
周煜低头一看,只见卷子上用一行绚丽的行书写着:“请秦轩徵来,本官一并录取。”
周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原来他的第一道大题,正是剿袭自本朝至平年间会元秦轩徵!
这位周案首天生记忆力好,腹中程文足有上千篇。
县试时,他有一篇文章便是剿袭而来,只是江浦知县和学官都没有看出来,以至于至今无人察觉。
所以周煜才故技重施,想继续利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在府试蒙混过关。
谁料竟被沈度一眼看破。
周煜垂下头,红着脸将试卷塞进怀里,朝府台大人行了个礼,而后匆匆离开了。
看到这一幕,在后面排队的卫辰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当初没有倚仗记忆力惊人一味死背文府,不然估计也是落得和这周案首一样的下场。
轮到卫辰时,卫辰双手捧卷将卷子奉上,一旁的书吏接过卷子,铺在了沈度案上。
“单是你这一手端正清丽的馆阁体,就足以中秀才了!”
沈度扫了一眼卷子,笑着道:“本府只问你一句,为何而求举业?”
卫辰朗声道:“学生所以求举业者,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听卫辰这么说,堂上的一众官员脸上都露出赞许的神色。
时下学子大多爱用张子厚的横渠四句作为自己的志向,看似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实则目空一切、大而无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伟大的志向,别说是普通的学子了,便是那些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人能尽数做到?
而卫辰这志向,听起来没有横渠四句那么气势恢宏,但发自内心,脚踏实地,更容易得到在场一众官员的青睐。
学而优则仕,读书人的目标本来就是为了做官,实在没有什么可讳言的。
沈度心底赞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拿起卫辰的卷子看了起来,看完之后,欣然点头。
而后拿起朱笔,在卫辰的几张卷子上都画了几个圈。
“卫辰,你的文章,本府已是取了,名次待发案后再定。”
卫辰双手一举,长揖道:“谢府台大人!”
沈度笑着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卫辰面朝沈度后退几步,而后转身,昂首挺胸,大步离开。
要下台阶时,卫辰朝下一望,见百名考生正垂头伏案,苦苦答题,卫辰大袖一拂,心中豪气顿生。
与他们相比,我已是童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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