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苦与难
这时候,那轻盈的、悠远的男孩的笑声忽然再次从山的深处响起,路明非惊疑不定,他正要问问楚子航和恺撒是否听到了这个声音,楚子航则以冷冽的刀光回应了他的问题。
第196章 195风间琉璃
黑色的直升机掠过群山、掠过低谷,穿黑风衣的男人嘴里叼著香烟站在敞开的舱门边,扑面而来的风把他的额发都扬起来,露出细长邪异的双眼。
源稚生的神情无悲无喜,他静静地眺望灯火通明的东京,像是一只在黑暗中迷失了的蛾子在眺望能把它烧成灰烬的光火。
他的身后,沉重的铝合金箱子安静地躺在那里,里面装著某种甚至能击毙龙类的重型武器,随之一起的还有两柄入鞘的古刀。
一把是蜘蛛切,刀铭蜘蛛山中凶拔夜伏。另一柄大概也并非寻常古刀,而是曾斩妖除魔的炼金刀剑。
“樱,你能确定吗。”源稚生的声音低沉,却又如金戈铁矛般铿锵,他将最后一口烟气吸进肺里,重新从裤兜里翻找香烟的盒子。
盒盖打开,里面只有褶皱的锡纸。
“风,有一秒钟的时间,我感受不到风了。”原本应该在山下的路口等候的樱居然出现在源稚生的身后,她的表情冷淡,樱花的香味缭绕著随寒冷的风进入源稚生的鼻腔。
“某个言灵在产生作用,本部的专员们悄无声息中已经踏入了恶鬼的陷阱。”源稚生说,“我想,我应该认识那个恶鬼。”
樱没有说话。
她在山间听到男孩的笑声,那笑声熟悉又悠远,像是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故人隔著漫长的岁月向你高歌。
直到离开那座山,她才终于想起,那就是少主的笑声。
“我曾把蜘蛛切插入他的心脏,然后把那恶鬼埋在枯井中,现在他来找我复仇了。”源稚生轻声说,他的声音如此平缓,眼中熔铁般的金色碎屑却像是轰然炸开的星辰。
樱捧著两把古刀,垂首站在源稚生的身后,她觉得少主的神态如此疲惫,又莫名坚若金刚,沛然莫可抵御的威严从他的身体中迸发出来,伴随著如汹汹狂涛似的悲哀。
似乎是唯恐惊扰高天的鬼神,直升机飞得极低,巨大的锥形光柱将圆形的光斑投在茂密的黑色密林中,风声呼啸便好似恶鬼哀嚎。
东京的近郊曾经有过很多村庄,但是大多在一次次地震中被摧毁,政府为失去家园的村民们在神奈川北边修建了安置房,于是大半的乡下人都去了那里,如今这些山中人迹罕至,到了夜间简直像是森罗地狱。
机师在源稚生的示意下再度降低了高度,这里距离白羽狗神社已经只有不到五公里的距离,那些村庄的遗迹和废墟中一人高的杂草恣意生长,枯萎的夏花只余下黑色的桔梗像是向著天空张开的枯爪。
从高空看去可以见到群山间因为地震而倒塌的住屋像是死去了,大梁和椽子都在朽烂。
很久以前那个村子是从神奈川去往白羽狗神社的必经之路,如今那里已经荒废了,公路也因为地基不稳沉进了地下河里。
源稚生记得第一次来东京这座简直要让人痴迷的城市的时候,橘政宗就曾带他在这个村子里借宿,那时这里还有几个老人没有搬走,政府的工作人员每周都会来慰问同时带些米面茶油,偶尔也会有从东京湾打捞起来的青花鱼。只是去年再去的时候,最后一个老人也死在那个颇有些寒冷的冬天了。
樱站在源稚生的身边,她俯瞰那片废墟,眼神漠然,但漆黑的瞳孔中忽然倒映出一点昏黄的光。
光点像是撕开幕布的火,逐渐就要蔓延开来。
居然是一座被清理得很干净的神龛,供奉著这座山里的神明,神龛前赫然是布满整个小院的烛火。
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山中,光火如朝圣般被风吹得向神龛的方向摇曳。
“村子里有一片石铸的空院,请降落在那里。”源稚生对机师说,他和樱其实都并不担忧本部专员的安全,世界上能同时威胁到路明非和绘梨衣的人可能还没有出生,但樱还是有些讶异。
“我们不先去白羽狗神社吗?我担心那个鬼会刺激到绘梨衣小姐。”她说。
源稚生摇摇头,“精神类言灵始终存在使用限制,血统是这个限制的唯一度量。世界上不会有哪个人类的血统能超过绘梨衣,她不会有危险。”他说。
直升机此刻悬停在距离地面三米的高空,源稚生先是把铝合金箱子扔下去,再从樱的手中接过两把古刀,最后一跃而下,像是展翅的鹰隼。樱也紧随其后,风似乎要托起女孩的身子,轻盈得像是在空中漫舞的蒲公英。
落地站稳之后源稚生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打开之后递给樱。
果然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那里夹著一张照片,背景是一座颇有些耄耋荒芜的神社,神社前停著一架轻型直升机,穿麻布缝制的白色狩衣男孩们一起靠在那架直升机上,一个男孩稍大些,英俊挺拔,分明是缩小版的源稚生的,另一个稍小的有些阴柔,也很俊美,但美得像是女孩。
从镰仓时代起狩衣就是神官在祭祀中穿的衣服,跟公卿们所穿的服装相似,由此可见源稚生大概也曾经做过见习神官这种职业。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神户的山里度过的,时至今日我仍旧不知道亲生父母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著。”源稚生轻声说,他挥手示意机师将直升机开离这里,然后领著樱朝神龛的方向走过去。
这些事情源稚生很少告诉过任何人,樱、乌鸦和夜叉是少数几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此外便只有橘政宗了。
樱只是静静地听著,没有开口说话,她知道或许今天自己要接触某些被源稚生深埋在心底深处的秘密。
“照片里的是鹿取神社,在神户的山中算是很大的那种,每年都会有很多人来参观,村民依靠卖纪念品为生。我和我的弟弟一起生活在养父的家里,他并不工作,靠收养城里的孩子从那些富人的手中领救济金过活。”源稚生说,
“那时候镇子上的男孩都要轮流去鹿取神社学习,我的成绩一直是最好的,宫司说我可以接他的班,未来稚女也可以在神社里工作养活自己。”
樱有些惊愕,她从不知道少主原来还有一个弟弟,随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表情有些动容。
“我告诉他说我是要去大城市打拼的,他可以把宫司这个职务交给稚女。可是稚女死了。”源稚生说,他在扑面而来如山如海的烛光前站住,握住蜘蛛切和童子切的刀柄,浑身的力量都在躁动,像是要砍碎眼前烛火照不见的那些黑暗。
“稚女死了,我杀死了他,用这两把刀,因为他堕落成了鬼。那时候我已经在执行局中任职,他是我杀死的第一个鬼。”
源稚生有时候也会同乌鸦和夜叉讲起自己小时候在山里的事情,在这些故事中他会隐去那个山间小镇的名字,也从不提及那个陈曾想要将神社宫司位置传承给他的老人。
当然,更不会提及那个被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少年,他的弟弟源稚女。
“稚女的血统远比我更加优秀,但并不稳定,所以家族里的皇并不是他而是我。如果你在山间听到的笑声真的和我很像,那很可能就是他。”源稚生的声音低沉,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踏著烛光走向神龛,
“我看过了辉夜姬发送过来的猛鬼众对源氏重工的袭击视频,那个摧毁岩流研究所的年轻人看上去非常面熟,或许是时间太久远了,也或许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可我总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人,那就是他,稚女回来找我复仇了。”
樱警戒著四周任何一个方向可能到来的袭击,她是少主的家臣,有为了源稚生去死的决心。如今源稚生告诉她世界上还存在著血统远强于他的鬼,这真是让樱毛骨悚然。
源稚生大概已经是除了路明非之外樱所见到过的最强大的男人了,可即便是如此他依旧承认有某个匍匐在夜中的恶鬼在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念诵他的名字。
这真是匪夷所思,这真是……骇人听闻。
山风吹来的时候烛火都在摇曳,可它们就是不曾熄灭,像是从死人之国重新走出的鬼魂在神龛的前面狂欢。
源稚生作躬身状,双刀都在腰际,显然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静,岂止是不平静,简直像是在狩猎中的狮虎。
他的肌肉弓起,烛火中白净的脸上居然能见到金色的光在流淌,那是被点燃的黄金瞳在照映男人的脸颊。
神龛前是厚实的纱帘,大概是点燃这些蜡烛的人新挂上去的,源稚生点燃火柴扔上去,纱帘便燃烧起来,居然燃得很快,毛料卷曲发出蛋白质变性时令人作呕的味道,巨大的空洞以火柴落下的位置为中心向四周蔓延。
炼金古刀在炽热的光火中割裂出冷冽的弧光,蜘蛛切与童子切同时出鞘,可神龛中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
甚至连神像都没有。
唯有一个伫立起来的木制衣架,挂著一袭血红色的狩衣,狩衣的背后是鹿取神社的图腾,一只飞跃的神鹿。
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那件衣服其实并非原本就是血红色的,只是被巨量的血染成了这个色彩,源稚生抿著唇,缓缓收了刀。
此时风从身后吹来,山海般的烛光由远及近开始逐一熄灭,黑暗像是海潮般蔓延过来。那件挂在神龛中的狩衣则在风中舞动。樱忽然间感到胆寒,她觉得自己看到某个妖娆的少年穿著这件由血染红的狩衣,在神龛曼妙起舞,口中轻笑著唱出哀怨悲凉的曲子。
而黑暗的深处源稚生凝视那件狩衣,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是沉沉的叹息。
他来过,可他又走了。
源稚女如今应该正在猛鬼众中做事吧,他应该是恶鬼们认定的皇帝吧?
源稚生终于仰头,此时他才注意到天空还飘著细而疏的雨。他就这么沉默地站在雨里,余烬的味道像是硝烟燃起时的气息。
“稚女,伱……”
“果然回来了吗?”
——
满世界都是落雨的沙沙声,还有山间少年悠远的轻笑,楚子航警觉得像是一只受到伏击的猎豹,瘦削的形体在顷刻间变得坚硬而危险,金石般的肌肉在那件宽松的和服下面起伏,像是流淌的潮水。
恺撒的反应更加夸张,他原本低著头品鉴一只楚子航烤好的鸡翅,痛饮对他来说几乎毫无感觉的啤酒,但此时那双原本呈淡蓝色的眼睛从阴影中抬起来了,漠然的金色如荒原的野火那般在他的瞳孔中燃烧起来。同一时间呼啸的风都改变了方向,无数嘶鸣的妖怪以这个意大利男人为中心向四周扑击,锋利的喙与爪撕裂空气的声音连除恺撒之外的人都能清晰听到。
吸血镰被召唤出来,它们在风中的巢穴多得像是海中的珊瑚,此刻恺撒是这四个人中最有可能找到入侵者的那一个。
同时吸血镰也和君焰这种危险的瞬间爆发类言灵不同,它不会消耗使用者太多的体力,同时当领域完全张开后也不用再继续吟诵龙文。
神社的庭院中忽然亮起了光,那是所有的神龛、所有的石地藏,全部的烛火都被点燃了。
所有人都看过去,楚子航与恺撒都觉得胆寒,像是看到了自烛光中走出来的恶鬼。
庭院中不知是何时出现了一个穿著如绘梨衣身上那件一般巫女服的女孩,她的发髻散落,身体莹白如玉,披散的长发是发亮的黑色,宛若点墨,纤细伶仃,分明是孩子的模样,却比成年的歌姬更加妖艳。
院中的巫女起舞的时候亭亭玉立,如风吹柳絮又如云中鹤雾,美丽却并不妖娆,眉眼间尽是绰约的风姿。
绘梨衣抱紧了路明非的胳膊,她忽然开始颤抖,畏惧,惶恐,像是见到了经年之后自坟墓中爬出来的恶鬼,可绘梨衣明明只是觉得在庭院中看到了哥哥。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变成这样,眉宇修长、眼角绯红,眉心居然还点缀著樱花的图案,像是绝世的佳人。可也不该恐惧才对。
路明非拍拍身边女孩的手背,他已经认出了那是谁,那是以女形登场的风间琉璃,源稚生的弟弟,源稚女。
分明是个男人,却比女人还要柔美,艳绝天下,身躯挺拔,骨肉匀亭。
庭院中的那个人缓缓接近,他舞动自己的身体,真是冠绝天下的美人,可恺撒和楚子航只觉得危险,死亡般的危险正在接近。他们的心脏跳得简直像是远古时期战场上的鼓声在擂动,血液在他们的身体中沸腾,刀光冷得像是雪。
源稚女的瞳孔在金色和黑色之间变化,仿佛两盏金色的灯在黑暗中闪灭,路明非叹息一声提著色欲站起来。他推开门,站在被风吹来的雨里,只是这么瞬间,那恐怖的压迫感便从恺撒和楚子航的身上消失了。
他们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居然见过眼前那个人。
猛鬼众,龙王,风间琉璃。
“不愧是杀死过神的人呢,路君。”源稚女在路明非的前方站住,他款款施礼,身上飘散著女孩般的香气。
路明非靠著门,他缓缓抬头,眼睛里是漆黑的一片,黄金瞳甚至都没有点亮,可某一刻源稚女仍旧仿佛看到了愤怒的龙在那对漆黑的瞳孔中蛰伏。
第197章 196源稚女
源稚女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个孩子,他确实和源稚生长得很像,但弟弟的身子要更纤细些,哥哥则显得挺拔、刚强。
此时满山都是寂静无声,好像飞鸟虫蛇全都死去,雨则无边无际,沙沙的雨声在盖满树木和杂草的两山之间回荡。
谁都没有说话,第一次见到风间琉璃时恺撒和楚子航就觉察到那是非常危险的对手,面对那个甚至有些女孩气的少年时他们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直面某位君王。
绘梨衣胆怯地藏在路明非身后,两只手抓住他的衣角,只在肩膀一边露出脑袋来悄悄打量这个和哥哥长得很像的男孩。
路明非站在屋檐下,从檐角滴下的水幕像是成了泛起涟漪的轻纱,他原本就叼著一支烟,此刻狠狠地嘬了一口手中的烟卷。
这一口仿佛把半支烟都吸进了肺里,路明非微微仰头,弹掉烟蒂,名唤色欲的炼金古刀被他用右手握住,手腕抖动,刀刃发出嗡鸣,随后男人才终于吐出那口长得似乎没头的烟来。
很久了,很久不见了,源稚女。
他在心中说。
他凝视著站在雨中那个温润少年的眸子,眼中没有多少感情,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刀锋反射著冷冽的光。
时隔多年,那场席卷东京的狂风骤雨再次追上了他,路明非觉得自己的耳边如此嘈杂,死侍临死前的哀嚎、刀剑相格时的嗡鸣、雷鸣般轰响的枪击,还有风在耳畔呼啸的声音。
可一切都抵不过那最后一眼的俯瞰,那个叫源稚女的少年沉默地站在淹没过他膝盖的积水中,他看著奔腾在高天原中的积水把被杀死的死侍带走。路明非仍旧记得当时那些占据了他全身的怯懦和无能,这种想要拼命却连握刀的力量都没有的无助感时至今日仍旧在梦中折磨著他,很多人的幽灵时常在他的记忆深处呼唤,可他无能为力。
很多细节路明非都忘了,可他还是能想起源稚女最后仰头时的目光,那对瞳孔中简直剩不下一丝温情,男孩嘶哑的声音在说:“别了,路君……这一次,我还赌你赢!”
这就是这个温婉的山中少年与路明非最后的告别了,当源稚女向著无边的黑暗走去的时候那让他感到恐惧与痛苦的梆子声始终未曾停歇,名为风间琉璃的恶鬼终于要自由了。
那个男人的背影在记忆中其实已经很模糊,路明非从开始就知道源稚女在把自己送上绝路,一边走一边嘶吼一边痛哭,恶鬼撕扯著牢笼而山间的少年蜷缩在角落苦苦挣扎。路明非那时候想这真是悲哀也真是痛苦,他分明只是个孩子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恶鬼共舞。现在这个孩子就要死了,因为源稚女相信他路明非能够杀死王将。
是啊,在日本这宏大的舞台上,有多少悲剧早已经被名为赫尔佐格的魔鬼所书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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