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苦与难
路明非没有犹豫,坐了过去,屁股刚刚沾著沙发,小魔鬼就递过来一件东西。
居然是加了冰块的可乐。
玻璃杯极大极深,淡黑色的液体表面蹦跳出数不清的小小气泡,噼里啪啦的轻响在可乐的表面炸开。
仰头猛灌一口,路明非舒服地轻声呻吟起来,他摸著肚子打了个饱嗝,看向身边笑眯眯看向他的男孩,没由来心里边升起一股子寒意。
“你在这里面加了料?”
“那不能,你可是我最亲爱的哥哥,就一个的亲哥。”小魔鬼连连摆手,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所以你找我想干嘛?”路明非又问了一遍。
“叙叙旧嘛,”路鸣泽淡淡地笑,“日本片区虽然不是我的地盘,可是不代表我就不能来这边出差啊……你弟弟我为了等这个机会可是跟总部做出了很多妥协的!”
“讲得那么有义气。”路明非撇撇嘴。
路鸣泽摊开手:“除了我还会有谁这么爱哥哥你呢?”
“你这么爱我的话干脆给我来几个秘籍呗,The gathing、Show me the money、Something for nothing什么的,我都不嫌弃。”路明非嘿嘿一笑,用胳膊夹住身边男孩的脖子,把对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你也知道如今东京都成怪物房了,你哥我如今虽说今非昔比了可毕竟还算是个人类,跟那些怪物级别的东西比起来就是螳螂撼大树,总不能让一个LV15的勇士去单挑LV100的终极BOSS地狱三头犬什么的吧。”
“首先那叫蚍蜉撼大树。”路鸣泽眨眨眼,一脸无辜,“其次,哥哥你难道不是最大的那一只怪物吗?”
“废话,我要是怪物我还听学院的调遣?校长那老家伙还能把我当猎狗似的指哪儿咬哪儿?”
“哥哥你忘了执掌权力的那些日子了……你咆哮的时候,世界上所有的怪物都要跪下来颤抖。”路鸣泽伸手抚摸路明非的脸,路明非这才注意到路鸣泽的西装下那件内衬居然是红色的,像是被血染成的颜色。
“你受伤了?”他变得严肃了些。
“老毛病了,年龄大了就容易旧病复发。”
“我看你最多十岁,青春期都还没到。”
“哥哥你说话真有意思。”路鸣泽说,他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路明非也看过去。
那里是光无法照到的黑暗,可此时蒙胧的色彩以缓慢地速度渲染了过去,像是一款极真实的游戏的加载动画。
钟声渐渐远去了……不,不是钟声远去了,而是突然响起的雨声太大了,大得几乎藏住了钟鸣。
路明非仰起头,漫天的雨穿过雕花玻璃落下来,打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溅成大大小小的水花,每一朵水花的表面都晶莹,倒映出路明非和路鸣泽的脸。
他再次看去路鸣泽看向的方向,穿著塔夫绸露肩裙的女孩在积水中舞蹈,水花在她那双白色的细带鞋旁边溅起复落下,很多玩偶或者塑料玩具滚落在周围的雨水中,轻松熊、小黄鸡、HellKitty和橡皮鸭,女孩的红头发像是漫漫的云。
此刻世界是灰色的,没有边际,只有漫天的大雨,而女孩在雨中舞蹈。
所有的光都在收束,最后只剩下暗淡的两束白色的光柱分别落在路明非和那个跳舞的女孩身上,路明非缓缓地起身,莫名的愤怒和悲哀填充了他的心脏,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
他意识到那个正在跳舞的女孩就是绘梨衣,可是她此时应该在准备注射黄金圣浆才对。
路明非猛地站起来,那片寂寥的大雨忽然远去了,升得很高,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寂静的螺旋楼梯,像是老旧的公寓,楼梯两侧的每一扇门都是紧锁的,看不见人,只有重复的脚步声。
老式留声机的音松下不知道从何处传出来,和著雨声,只属于阿尔弗雷多的茶花女高唱著某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她的歌声似乎要穿透天花板升入黑色的雨夜,而绘梨衣就在那片雨夜下的天台起舞。
路明非愤怒地踏上阶梯,他很害怕,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正在接近,他必须带走她,那种畏惧以至于到了让他忘记自己应该是在路鸣泽的幻境中的地步。
小魔鬼亦步亦趋地追逐著路明非,他们一起经过一扇又一扇的门,每一扇门里面都有人,这些人用钢铁和木料把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开,独守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他们有的在咆哮、有的在抽泣、有的在欢笑、有的已经死去。甚至偶尔有红色的液体从门的下方缓缓流出,路明非踩在上面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脚印变为红色。
这条似乎永无止境的螺旋阶梯像是随著他的行走而长大,最后巨大得像是一座蛛网般的城市。
层层迭迭的楼梯、转角和走廊组成了这座被埋葬在寂静雨声中的孤城,那些房间里的人在路明非的耳边咆哮、抽泣、欢笑和死去。
路明非越走越快,最后狂奔起来,茶花女的声音已经被隔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路鸣泽一起跟随著他。
最后他来到一扇门的后面,他伸手去推那扇门。
“哥哥,你真的要推开那扇门吗?”路鸣泽突然幽幽地说,路明非忽然就愣住了,他想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推开这扇门那些命运中注定要来临的悲哀就彻底崩碎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推开门他就能带上那个太依赖他的蠢姑娘一起去韩国看那株巨大的海棠树了。
只要推开,只要推开这扇门……
手分明已经在门把手上了,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去推开它呢?路明非猛地惊觉,他意识到路鸣泽的声音沙哑,还有水滴在地上的声音响起,并非雨声,而是血流淌的声音。
他回头去看路鸣泽,那个可爱的男孩也歪著脑袋看路明非,只是他的身体支离破碎,像是被人捏碎的塑料娃娃,密密麻麻的裂缝布满路鸣泽的身体,血液从那些裂缝中渗透出来。
第292章 287温泉中的绘梨衣
“神钟爱世人,将他的骨血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路鸣泽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皮肤就皲裂,血肉之间的缝隙像是血色的蛛网那样蔓延,猩红的光从每一条缝隙里面迸出来,这样看去像是那副已经残损的皮囊下面装著一整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
路明非被夹在小魔鬼和那扇通往海雨天风之下的天台的之间,他进退维谷,回望的时候就能看到那扇泛黄的老旧玻璃窗外掠过炽白色的闪电。
路鸣泽轻声吟诵的箴言的原文应该是“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出自《约翰福音》3章16节,在宗教活动中这是一节极重要的经文,或者说是全福音要旨的缩写,也是今天在使用的圣经的核心,马丁路德甚至称其为小型福音。
但路明非不知道小魔鬼要表达什么意思,只知道他几近崩溃,满脸满身都是血。
“你的身体……”路明非轻咬著牙触碰路鸣泽的肌肤,摸起来是柔软的、有裂隙的,每一滴血都渗著金色的光,像是血色的宇宙深处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恒星在闪烁。
“哥哥,你真的要推开那扇门吗?”路鸣泽又一次问出了同一个问题,他张开双臂去拥抱路明非,他身后的影子像是被结界封印的魔鬼要突破桎梏凿穿地狱的壁垒来到渴求已久的人世间。
巨大的膜翼在那团影子的后面一张一合,路明非沉默地站住,仍有遍体鳞伤的男孩拥抱自己,把滚烫灼热的血全部涂抹在他的身上。
“什么意思?”路明非问。
他的表情沉寂,瞳孔里似乎酝酿著金色的风暴,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他的座下应有某个莅临权力顶峰的王位,而他的头顶该是能够手握一切命运的冠冕。
“你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锚定者,一切宿命的漩涡都以伱为中心界定未来将发生什么。”路鸣泽抱紧路明非,他用脸颊蹭了蹭路明非的胸膛,委屈得像是一只受伤的流浪猫。
“记得我们在夔门上的议题吗,你从命运手中夺走什么,命运就从你手中夺走什么,甚至更多、更多……”
路明非那只伸出去的手上缓缓移开了泛著锈迹的黄铜门把,他低垂著头也低垂著眼睑,路鸣泽看不清他的神采。
他怎么会忘记呢,那次被命名为夔门行动的屠龙任务,死神伴著暴雨而来,那东西骑乘八足的骏马,用流星般的极速杀死了摩尼亚赫号上几乎所有人。
路明非从某个悲剧的命运中夺走了酒德亚纪和塞尔玛,还将濒死的曼斯教授从鬼门关的边缘拉了回来。但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那艘船上其他原本应该活下来的人全部死去了。
“等价交换?”
“哥哥真聪明,可惜并不是等价的,你失去的始终要比你得到的更多。”路鸣泽松开路明非,打了个响亮清脆的响指,脸上绽开夸张的笑容,“就像我们每一次的交易最终都会有四分之一的灵魂逝去一样,谁知道是你用这四分之一灵魂杀死的东西更重要,还是你的灵魂更重要呢?”
“我懂了。”路明非缓缓点头,他用右手摸索左手的小臂,这一次终于感受到了七宗罪.色欲那冰冷坚硬的质感。
“在另一个世界你所失去的某件东西对你来说越是重要,这一次你想要从命运的手中将那东西夺回来所要付出的就越多。”路鸣泽说。
“我这样的人从知道自己的使命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是被某个巨大的、恐怖的、令人绝望的东西追逐的猎物。”路明非摸摸路鸣泽的头顶,他轻声叹息起来,“绝大多数亡命之徒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自己究竟该去往何处,可是我不一样,相比之下命运女神似乎总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眷顾我,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那么哥哥,你想做什么呢,你想去往何方呢?”路鸣泽靠在旋转楼梯的墙壁上,全身伤痕累累嘴角却还挂著讥诮的笑。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你是怪物啊,你是咆哮世间的怪物,至强至尊至德的权与力都应该被你握在手中,你站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该匍匐下去,你愤怒的时候从亚细亚最东方到欧罗巴最西方每一片土地都应该被绝望笼罩。”路鸣泽淡淡地说。
路明非轻轻敲了敲小魔鬼的额头:“少跟我打哑迷。”
他迟疑了一下,眼中闪烁过既是迷惘又是恐惧的神色。
“我……我会是他吗?”路明非轻声问。
路鸣泽愣愣地仰望路明非的眼睛,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有金色的曼陀罗在缓缓旋转。
路明非原本在心中酝酿著某种巨大的彷徨与绝望,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接受现实的准备,可路鸣泽突然眨了眨眼。
“哥哥你怎么会是他呢……”路鸣泽噗嗤笑出了声,笑声不绝,越来越狂放,像是在嘲笑不自量力的小孩想翻越一座高山。
路明非被小魔鬼的嘲笑破了防,恼羞成怒地伸出手将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
路鸣泽还是在笑,简直要笑出眼泪来了,他捂著肚子手指路明非,像是要从那张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似的。
“笑吧笑吧,难道你推著我去做的那些事情不像是他该做的吗?”路明非脸上带著微笑,可是声音却很冷,“你还称诺顿为……逆臣,除了他,谁能让青铜与火之王俯首称臣?”
他要收回自己的手掌,可一只苍白的、冰冷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路鸣泽不再继续笑了,他伸出手扣住路明非的手腕,眼睛里的金色像是有人掀开了地壳,然后从大气层之外俯瞰熔岩自地底深处涌出。
“你怎么会是他,哥哥,你怎么会是他!”路鸣泽的声音低沉嘶哑,正咀嚼钢铁那般坚硬刺耳,他那张原本就已经满是伤痕的恶毒的脸上露出来凶狠的表情,他说,
“黑王尼德霍格……他是我们最想杀死的东西啊……”
路明非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压抑不住地笑起来,“既然如此命运能从我手中夺走什么呢,我没有能够比拟白王的权与力,我有的只是我的命!”他笑得颤抖起来,最后居然揩了揩眼角。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一头很大很大的大怪物,如果不是这样他的灵魂怎么会被魔鬼垂涎,如果不是这样他凭什么猎杀那些远古时代的皇帝,如果不是这样他凭什么似乎只要四分之一的生命就能获得世界上他能想像到的一切?
路鸣泽歪著脑袋去看路明非,似乎从未知道这个衰仔从一个胆怯畏惧的孩子成了可以舍弃一切的亡命之徒。
骤然间金属铿锵的声音在螺旋楼梯上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路明非的嘴里正叼著烟。
他还是在笑,但神情漠然,丝毫没有迟疑,从贴著小臂的古老刀鞘中缓缓地抽出了那把在七宗罪中陪伴他最长时间的色欲。
路鸣泽仿佛都被这片刀光吸引了,仿佛是有一道寒冷的月光溅出刀鞘,那道月光呈修长的线状分别割在路明非和路鸣泽的脸上。色欲嗡鸣著,即使是在一片与现实无关的幻境中这把拥有自己思想的武器依旧传奇得令人发指。
它的刀身弧线精美而肃杀,刀刃上仿佛有几十只黄金的竖瞳在缓缓睁开,莫大的威仪从上而下扫荡了这座曲折的楼梯构成的钢铁城市,那些所有的声音都被洗刷了,那些不甘者的咆哮、抽泣、欢笑和死去,那些沿著阶梯一级级向下流淌的浓腥的血,那些深邃的黑暗和黑暗中微弱的光,一切的一切都在这莫大的威仪中被镇压得匍匐、瑟瑟发抖。
“真是伟大,真是奇迹,不愧是……”小魔鬼发出赞叹的声音,
“我的哥哥啊……”
“像你说的,路鸣泽,我要从命运的手中夺回那些被杀死的人,那我就得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路明非抖动手腕,那些在色欲的刀刃上睁开的眼睛就像是腾起暴虐的火焰,熊熊的大火将路明非和他附近的一切都照亮,
“宿命如果真想从我的手中拿走些什么,那就拿走我的命吧。”他说,以手指实刀锋,双眸凝视明亮如镜的刀刃中倒映出的那个男人。
那家伙可真帅,十年前的他在这里一定认不出来吧,坦然说出“拿走我的命吧”这种话。
路明非缓缓握刀比了个驾势,挥刀上步,当蓄力达到最顶点的时候手腕与手臂爆发力量推动色欲吼叫著猛然加速,刀尖仿佛不甘的龙首,狠狠地刺进旋转楼梯旁边用铝合金骨架支撑的玻璃幕墙。
一时间的死寂。
“我在想,为什么你会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推开那扇门呢。”
色欲的前端嵌入玻璃窗户,刀尖暴露在这场幻梦的暴雨下,白紫色的闪电割裂极高的天,像是一条夭绞的龙。
路明非抬眼,微笑,他说:“我这种鸡贼的人是很谨慎的,不能走门那我大不了走窗户嘛。”
玻璃发出轰然的巨响,那上面以色欲刺入的点为中心,细密的裂纹向四周蔓延,仔细看似乎与路鸣泽身上、脸上的裂纹一模一样。强化玻璃无法承受这可怕的锋芒,裂纹野蛮缭乱地生长,一边生长一边向四面八方发散,就像是一株繁盛的树,几秒钟后成千上万玻璃碎片向雨中散落,每一块碎片都倒映著色欲刀身辉煌的光火。
似乎连这个幻境都在震动,路明非一跃而起,借著色欲登上天台的同时拔走了那把刀。路鸣泽还是在原地静静地微笑,他看著路明非已经离开的窗口,轻轻鼓起了掌。
“真聪明,不愧是我的哥哥……”“可是我看不到你走上王座的那一天了,真遗憾啊……”
路明非终于踏上天台,他仰起头,乌云像是从黑暗的尽头延伸过来的群山那样绵延不休,重重地压在头顶。
大雨倾盆全都在此刻落入他的眼睛里,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每一滴雨水里面都倒映著一双赤金色的瞳子,那双瞳子里愤怒和释然都有,却唯独少了路明非曾常塞进眼睛里的胆怯。
那个红头发的女孩还在雨中起舞,她的步伐真是轻盈,身姿也真是曼妙,可是她的脚踝、她的手腕、她天鹅般修长优雅的脖颈,每一处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能看到黑色的群蛇,那是她的血管正在被满是毒性的龙血侵蚀。
路明非走到绘梨衣的身边,他脱下自己的风衣罩在女孩的头顶,这一刻冲天的大火焚烧了满目的乌云,那场火驱散了寒冷和阴暗,从视线的尽头燃烧过来。雨也顷刻间停了。
绘梨衣和他藏在同一件风衣下面,她的长发湿漉漉的,睫毛也湿漉漉的,全身都冷得颤抖,眼睛里倒映出路明非的模样,幽冷的哀伤混著幽冷的香气像是要把路明非整个包裹,他摸摸绘梨衣的头发,绘梨衣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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