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骚茶
黎望拿起酒杯,微微摇晃了两下,他倒是听懂了贺天然的言下之意,但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然而,贺天然接下的问题却更为直接,他抿了一口酒,放松着身心,缓缓说道:
“跟我说一说当初你让温凉去拍的那个片子吧,我很好奇,经历过那么灿烂青春的你们,如今各自成长之后,会拍出一个怎样的故事。”
黎望沉吟了片刻,在故事开始之前,突然竟是反问了一句:
“欸贺导,你应该知道大学城那边,有一条‘宇宙街’吧?”
贺天然笑着点点头,“当然,那条路的真名叫‘玉舟后街北’嘛,在体院跟美院之间,也是去电影学院的必经之路,一条街都是涂鸦、商铺还有酒吧,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大家为了好玩把那条路化名,然后我又因为这些回忆,将把它化用成了我的片名,叫《宇宙后街北》。”
黎望举杯喝了一口酒,徐徐将心里这个未能拍完的故事,讲述了出来……
都说一个好的故事,能用一句话概括,尽管这种商业片的逻辑套用在文艺片上,显得不那么不着调,但用简要通俗的语言概括出自己的故事,确实是一个导演与编剧的基本功。
所以黎望一开始也没扯什么片中要探讨的深刻议题,《宇宙后街北》这部片子的内容就很简单——
这是一个大四女孩小水,在面临毕业,即将步入社会的迷茫之际,一段追星的故事。
在毕业前夕,她喜欢的乐队主唱天乐在一次演唱的结尾中,留下一句“宇宙很大,但我想回家了”后的第二天,就突然人间蒸发了。
一夜之间,他的朋友、粉丝、亲人好像都不记得他了,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小水还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为此,她一直都在寻找着天乐,并且不断地向旁人证明着天乐的存在,但很多人都认为小水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天乐这个人,完全就是她的臆想,而这也严重影响到了小水的生活,让她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寻找偶像,转而寻找起了工作。
而时间一晃,便是三年,而直到有一天,小水在一间熟悉的小酒馆里,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
“追寻”或者说是“找寻”这类的主题在艺术创作领域十分常见,贺天然通番听下来,感觉出了许多名作影子,诸如娄烨的《苏州河》,曹保平的《李米的猜想》,不过主题相似并不能代表什么,每代人都有每代人专属的时代印记,年轻人的迷茫与无助,追寻与坠落,痛苦与麻木,他们都被嵌入城市的残酷一角,这种情况想必还会伴随好几代人,而幸运的是,对于这种由时代引发的阵痛,总会当时的青年导演站出来,用不同的视角去发声表达。
黎望随后又详细说明了剧本里的一些具体内容与一些隐喻,贺天然显然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作为同行,他的一些问题与感受也总能一针见血,使话题更加深入,而非浮于表面。
他们谈天说地,聊完剧本聊艺术,聊完艺术聊生活,这场聊天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时分,两人仍是兴致昂扬,像是多年的知己,当再次添上新酒时,他们都已微醺。
这时,黎望忽然问道:
“天然,你有自己写过剧本吗?”
贺天然一愣,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笑道:
“写当然写过,可要说像望仔你这么在感受生活后,有了一种很强烈的创作冲动,一定想要表达些什么,那是没有的。”
黎望有几分意外,但仔细一想,又无可厚非。
现在的贺天然,虽然从事着他喜欢的行业,但其实他的身份,更偏向于一个制片人的位置,除开拍戏的日子,现在能给他沉下心来创作的时间真的很少,毕竟他还有这么大个公司要管,今天跟几个投资人考察一下这个项目值不值的投,明天跟几个发行商开个会,讨论一下市场的宣发情况,这还不包含他接下来要展开的一些影视项目,如果不是白闻玉帮他管理着艺人那边的情况,那么他真的就是分身乏术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要获得贺盼山的财力支持,这些都是他必须去承担的。
所以单论导演这一途来说,贺天然跟黎望比起来,他更加商业;而黎望比之贺天然,就更纯粹了很多。
这两个男人,对对方随处的境遇都心知肚明。
“有没有想过……休息或者是沉淀一段时间?”
“很难啊,机器一旦转动起来,停下来的成本就很高昂……”
“兴许是能给予你灵感的那个‘缪斯’还没出现。”
“哈哈哈,或许吧。”
贺天然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问:
“对了望仔,《宇宙街》现在的素材还在吗?我想看一看。”
第516章 “他想要个至死不渝的拥抱……我猜的。”
与黎望温文的表外相反,他拍的片子,镜头感都十分的粗粝,这有一部份原因跟电影经费有关,这可以说是这类小成本文艺片的通病了。
而另一部分,可能就是关乎导演的个人风格,在黎望的镜头里,总少不了一些动荡、迷乱、拥堵的城市画面,它们是显得如此的繁华与冰冷,而他用镜头讲述的那群人,是如此的年轻、富有活力,且眼里充满了迷茫。
在高耸入云的楼宇间,他们神色匆忙,宛如蝼蚁。
这些都是很有时代特色的画面,说起来,我国的每一代的导演,他们最出名的作品所记录下的,也都属于他们年轻时的那个时代,例如为人熟知的第五代导演,他们拍的大多作品,都离不开乡土与年代情怀,诸如《活着》,《黄土地》,《芳华》等等;第六代导演以贾科长、娄烨、陆川、宁浩等为代表人物,他们拍的是县城到城市,是城市发展的一个个缩影,一个个还没看到结果的过程。
让他们去拍别的题材当然也能拍,其中更不乏一些很精彩的作品,但有趣的是,他们拍得最好的,无疑就是属于他们人生前四十年的那个世界,你让他们现在拍些反应当代年轻人的东西?别扯了,就算是拍了,也会被人骂是老黄瓜刷绿漆的作品,豆瓣评分最多只能平均到6分。
那有人就会问了,为什么斯皮尔伯格跟詹姆斯卡梅隆一个八十岁高龄了,一个也七十了,怎么还能拍出像《头号玩家》,《阿凡达》这样能让当代年轻人都为之惊叹的作品?
这其实就是一个物质环境反映到精神上的问题,在现实里,米国的五十年前跟现在并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国不一样,有时候物质世界发展得过于迅猛,在精神层面上还来不及建设,这就很容易跟当前发展中的社会产生出一种思想上脱节,从而导致人与人之间就有了代沟,而上一辈的思想反应到影视作品里,在这一辈的小年轻心里,就能嗅出一股浓浓腐朽的味道。
这种现象在影视与文学领域十分常见,毕竟人的视野终究是有局限性的,用现在的目光看待过去也不见得有多公平,但毫无疑问,每一代电影人都有专注于他们当下这个世界的青年人,即便他们在未来也有会被称为“老古董”的一天,可在此刻此刻,他们作品,就是照耀着这一年代的朝阳。
贺天然目前看到的这版《宇宙后街北》应该只拍了剧本的一半不到,时长仅为42分钟,很多重要的戏份都没有拍完,所以剧情实在谈不上连贯,不过整个影片所透露出来的那种独特气质与彼时22岁的温凉,当真是吸引了贺天然的所有注意力。
温凉的伶俐,贺天然已经见识过太多了,尽管这三年来她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都没有什么变化,但黎望镜头下来姑娘一洗往日的强势,顶着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在城市的人海中奔波与寻找,而她的眼中,每时每刻都透露着一种失去心爱之物后的凄凉迷离。
这是贺天然从来都不曾在温凉身上见过的状态……
「我要找的那个人,可能都不知道我是谁,就像现在除我以外,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样,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们是平等的,但我应该比他好,因为我的记忆里多了这么一个人存在,好像令我的人生都跟着多了几分重量……」
「他那支乐队的名字叫作“宇宙中最后的蝴蝶”,这名字现在让我联想到了庄周梦蝶的故事,你说我是不是就是在做一场梦呢?要不然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了,唯独我还记得,要是等到哪天我一觉醒来,他就重新出现了也说不定,这么一想,“现实”这个词在我脑海中,也突然变得可爱了起来。」
「我跟他的关系?他是学天文的,以前他在演唱会的时候这么形容过他与粉丝的关系,我觉得也很适合形容我俩……
他说,天文学里有个定义,叫洛希极限,行星与卫星会因为万有引力不断靠近,就像地球和月亮,但它们之间有个保持安全的最短距离,一旦超过了洛希极限,潮汐力就会把那颗卫星撕碎,然后那颗已经粉碎崩塌的星球会化成星尘,渐渐聚拢在那颗行星周围,演变成一个环。
他当时的语境,是让粉丝与他保持距离,但我想,他的本意可能是想要一个至死不渝的拥抱……
谁知道呢,我猜的。」
“……”
“……”
听着影片中温凉用着迷惘而缓慢地口吻,述说着她的那些独白与台词,贺天然的精神也随之陷入到了她这段关于寻找的光影历程中,在欣赏这部残缺影片的四十分钟里,男人没有主动跟黎望做过任何交流,而对方除了时不时在旁简要补全一些剧情,也没有多余的解释。
电影作品,特别是文艺作品,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提问”的艺术,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标准答案,所以当创作者在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他们的心里也不一定清楚他们到底要表达什么……
但能让人浮现连篇,余韵悠长,以至于使自己事后过了好些年,还能不断叩问心门的作品,无一不是在一个或平淡,或跌宕的故事里,包裹住了一个能让你感到内心触动的好问题,然后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反复回味与思考。
影片在剧情进行到一半时戛然而止,贺天然看得意犹未尽,同时更满怀一肚子的疑问,他对黎望问道:
“真的有‘天乐’这个角色的存在吗?还是说,温凉饰演的阿水其实就是这个‘天乐’?”
这个问题即是这部影片最大的悬念所在,片中温凉一直在找寻的那个乐队主唱天乐,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出现过,这不禁就让人联想到了各种影片里,主角要找的那个人最后就是自己的惯用反转伎俩,反正什么多重人格啊,失忆啊,时间线循环啊,都是如此。
“贺导你觉得有必要存在这个人吗?”
黎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贺天然思考道:
“你说他们是一个人我也能理解,毕竟天乐算是阿水对理想生活中的一个投影,所以她才会那么想把天乐找回来,想让所有人都重新记起他。
但比起这种对照和隐隐,我还是希望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他的消失是真的经历了一些很奇妙的事件,哪怕只是作为一个背景设定,哪怕最后只是用几句玩笑性质的台词轻描淡写,让观众自己去推测真假,这样也总比阿水跟天乐是一个人要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斟酌着用词,接着道:
“要来的‘温暖’一点吧,毕竟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对阿水来说,是很重要的。”
黎望笑道:
“看起来,贺导你还真是个心底很柔软的人啊。”
对于对方用“柔软”一词来形容自己的评价,贺天然含笑摇了摇头,打趣道:
“三岛由纪夫有句话说的好啊,许多青年人虽然愚痴,但他们都知道,唯有艺术描写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他们自己的爱情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所以你看,一代文学大家都这样表达过现实的残酷了,这我作为一个观众,自然是希望看到我想看到结局,不过这终究是你的故事,一切都由你来决定,我很清楚被资本与观众的意愿胁迫是种什么感觉,所以我从不为难艺术家。”
黎望沉默了几秒,最后无奈耸了耸肩:
“一开始的设计里是有这个人,但后来拍着拍着,我也陷入了一种迷茫,觉得这个人物是否真实存在,好像已经并不取决于作为导演的我了。”
“为什么?”
“因为阿水……嗯,也可以说是因为温凉……贺导你觉得她在这部片子里的表演怎么样?”
贺天然重新将目光转移到屏幕里,他拉动着进度条重新找到了几场重要的戏,毫无疑问,温凉在《宇宙街》里的表演是他从未在对方生活中与以往作品里见到的,一颗火热与年轻的心在积年累月的寻找与成长中逐渐麻木与冷却,可那份执念,又驱使着她不断找寻,温凉把这种状态诠释的淋漓尽致,这让贺天然由衷说道:
“说实话,黎导我都有些羡慕你的才华,温凉这种出色的表演状态,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的镜头里过,看来还是我的导演能力限制了她的天赋啊,你让我去评价她,还真是让我自惭形秽得很。”
黎望赶紧摆手:
“没有没有,贺导过誉了,这不是我的功劳,反而正因为温凉的这种出色表现,才让我苦恼……”
“苦恼?”
想到之前对方的发问以及才观阅过全片后的感觉,作为同行的贺天然一下就明白了黎望的言下之意。
“你是不是想说,温凉在片中的表现,超过你的掌控?”
被一语道破烦恼的黎望并没有显出尴尬,他苦笑着点点头,坦言道:
“正是如此,当时在剧组的时候,我越拍越慢,最严重的时候一星期都拍不完两场戏,原因就是我同样受到了温凉表演的影响,促使当时的我每天都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天乐’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阿水这样的姑娘,心心念念苦苦寻找的三年……
我原以为剧本既然已经注定好了,这个人物与这些事件就本应如此,但当我真正看到温凉进入到阿水这个角色,从文字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我镜头的那一刻,我才真切的意识到当我们要去讨论‘命运之重’这类问题时,人物的挣扎与自身的那种无力及迷茫。”
当我们要去探讨一个问题或讲一个故事,即使不需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但你的人生阅历不足以支撑起这般的精神内核,那么最后的结果无疑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导演最主要的职责与特权就是讲故事,而演员的责任与义务就是接受导演指导和满足剧本要求的同时,创造出真实可信的行为,因此,越是好的演员,对导演的要求也会越高,有时候聪明的演员会有所保留,直到他确认可以信任你的品味、学问和智慧。
如果导演本身就很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演员无法从导演的反馈中得到有效信息,那么他就会从“演员服从导演”这样的关系中抽离出去,开始自我观察、自我指导,演绎出一些超脱原本导演都不曾设想过的人物情景。
这无疑是一个挑战导演的权威的现象,但从后果上来讲,这样的“自由发挥”也有好有坏,诸如星爷的一些表演,就完全是人物压过了戏的一个典型呈现,所以当我们看星爷的电影时,根本就不会去在乎导演是谁,因为只需要给星爷一个情景,一个人物,你就能看见一段天才般的表演。
但大多情况下,出现这样的问题完全是灾难性的,温凉在这部戏里表现的很好,但还不够好,她能撑起自己的角色,但不足以撑起整部戏的内核,而这种情况的发生,使得黎望作为导演在这个故事的讲述中渐渐落于下风,从而影响到连他都开始犹豫起剧本里那段“寻找”的意义了。
当一个导演因为一个角色的鲜活从而反思剧本的时候,说明在这个故事里,他其实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准备好。
不过好在,这些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贺天然开着玩笑安慰道:
“现在想一想,黎导你们当初资金断裂导致停拍也不全然是坏事,如果那时以你的状态逞强将剧本拍完,最后成片出来了,效果未必会如你所愿。但现在嘛,怎么样,当初那些问题,现在还困扰着你吗?还是说,黎导儿如今的导演功力又提升了一个level,已经想出了解决之道?”
黎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贺导这么对我有信心呢?就不怕我从此一蹶不振啊?”
“你不才说的吗,这世界上谁不犯错啊?来得早些,总比来得晚到无可挽回时更好,现在你能出现在我面前,说明你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
贺天然将黎望先前对温凉的担忧又重新还给了对方,他举起酒杯,趁着对方没回过神,与对方放在桌上的酒杯撞了一下,独自饮尽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
见到贺天然如此的举动,黎望晒然一笑。
虽然时至今日,这两人才算是第一次交流,但贺天然给黎望的感觉却出奇的投缘和亲近,在对方身上,黎望感受到了一种率性的人格魅力。
黎望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看他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随后他忽然笑了一下,学着贺天然的模样仰头把酒喝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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