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刺猿菌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此刻的韦伯所受的煎熬比起认命的达观还要残酷而痛苦得多。
面对着无可逃避的死亡,少年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但那倔强的眼神却诉说着自己的不屈。吉尔伽美什默默地俯视着他那赢弱的身躯,轻轻点了点头。
“忠道,乃大义所在。不要给他的努力蒙羞。”
对方不是Master,而是个人畜无害的杂种。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出手了。这是身为王者的决定。
黄金的英灵扭转脚跟,飘然而去。韦伯只能默默地目送他远去。直至那身影从视野中完全消失,凉风拂过河面,将紧绷已久的战场空气一扫而光之后,少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独自留在了静夜中,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存活下来的这一奇迹,让他的膝盖再次颤抖不已。
那个Archer在改变心意之前,确实是打算杀了韦伯的。那如同呼吸一般理所当然的杀气,已在无言间宣告了这一事实。如果韦伯移开视线,瘫软在地或在答话时稍有犹豫的话,他早已被杀了。
虽说只是保住了一条小命,但这也是英雄王对他的一种肯定。敢于直面恐惧,而能保住一条性命,这本身就是一场战斗,一个胜利。是韦伯.维尔维特首次独力出战所赢取的战果。
这是场难看而微不足道的战斗,与英勇壮烈扯不上任何关系。既没能让谁屈服,也没能夺取到什么。他从困境中活了下来,仅此而已。
但韦伯还是很高兴,并以此为荣。在那种时候,那种情况下能得到那种出乎意料的结果。个中的宝贵之处,只有韦伯才能体会。不管在旁人看来怎样失态,他也没有为此羞愧的理由。
他遵守了王的命令。见证了一切,并活了下来。
真希望受到表扬。不管是那粗大的手掌,还是那粗枝大叶,不知客气为何物的破锣嗓子。这一次,已经不需要再掩饰些什么了。他终于可以自豪地挺起胸膛,把自己的战果向那个男人好好炫耀一番了。
但是——在这万物俱寂的黑夜中,只有韦伯自己形影相吊。他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就像十一日以前的自己一样,现在的韦伯,又被独自留在了这麻木而了无生趣的世界一隅。
这场战斗只属于他自己。虽然他独自地闯过了难关,但却没有人发觉到这一点,也没有人来表扬他。
但这一事实残酷吗——不,决不。
论褒奖的话语,刚才他已经得到了。世间最伟大的王已经认可了他,擢用了他,把他列为了臣下中的一员。
仅仅是把事情的先后顺序颠倒过来而已。
他已经连遥远未来的褒奖都一并获得了。只要用尽余生,取得与褒奖相称的勋功就可以了。
是的。那个时候,正因为有了那句话——他已经不再孤独了。
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作为一介少年的岁月结束了。
然后他第一次知道,泪水有时候,是可以在与屈辱和后悔无缘的情况下夺眶而出的。
此刻,在空无一人的大桥上,韦伯.维尔维特俯视着漆黑的河面,任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脸颊。
那是滚烫而清凉的、男儿的泪水。
············
——一个女人正在哭泣。
美丽的脸颊因悲伤而日渐憔悴,纠结的皱纹刻上了眉梢,女人正无声地哭泣着。
自责自问。
羞愧难当。
作为集天下罪责于一身的罪人,她只能终日以泪洗面。
天下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不贞的妻子,背叛的王妃。
被辉煌的传说蒙蔽了双眼的愚民们并不知真相何在,只是团团围住她,众口斥责着。
他们甚至不知道,她的丈夫根本不是男人。
在这世间,只有她那高贵的面容让“他”付出了真心。
但是,“他”所能回忆起来的,却只有她那充满苦恼与忧郁的泪水。
是的,“他”伤害了她。
爱了——
被爱了——
这就是陷落的源头所在。
就算是她,当初想必也已放弃了一切,十分达观吧。
要拯救饱受战乱的国家,就要有一位理想的王——而在王的身侧,要有一位高贵而贤淑的王后。这就是众人理想中的统治形式。
与这一伟大的理想相比,一个女性的人生简直微不足道。
就算王不是男人,就算这场婚姻是隐瞒性别、名不副实的二女通婚,但为了维护国体大义,这点牺牲是必要的。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要拯救她。
就在初次上殿,受到谒见的时候,“他”就在心下暗暗起誓,要为这个女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当她发觉正是“他”的这份心意使她饱受煎熬之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她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她已经放弃了身为女性的幸福,恋情正是最大的禁忌。
就算这场恋情不被允许,但如果痛下决心,背负罪孽坚持到底的道路应该还是有的。
第1204章 湖之骑士
为了心爱的女人而与全世界为敌,这本是身为男儿的夙愿。
但是——“他”却不能那么做。
她并不是“女人”,也不是“人类”,而是支持王治世的名为“王后”的部件。
“他”并不是“男人”,也不是“人类”,而是为王尽忠的名为“骑士”的部件。
人称“湖之骑士”——勇武过人,重节重义,举止优雅而不失流丽。他正是骑士道精髓的体现,万人倾羡的存在。
这位理想中的骑士不仅受万人敬仰,甚至还受到了精灵的祝福。这一称号既是“他”的无上荣誉,也是加诸于“他”的最大诅咒。
侍奉“完美的王”的“完美的骑士”——这个男人只能以这种受人期待、受人寄托的方式活下去,并为此而死。
他的人生并不属于他本人,而属于崇尚骑士道并为此献身的全体人民。
而“他”所侍奉的王实在过于完美,是个无可挑剔的英雄。对于这位救祖国于水火的“骑士王”,“湖之骑士”当然不会心生反意。
“他”为完美的君王尽忠,与君王结下了高贵的友谊。
“他”也心知在这高贵的骑士道背后,有个饱受摧残,无人问津的女人终日垂泪。
到底哪条道路才是正确的,现在已经无从知晓。
应该冷酷到底,贯彻理念,还是舍弃忠义,为爱而活?
内心纠葛痛苦的时候,时间却无情地流逝着。终于,迎来了最坏的结果。
卑鄙之徒企图令王威信扫地,王妃的不忠终于大白于世。为了救出被判死刑的王妃,只能对王兵刃相向——就这样,“他”失去了一切。
背叛的骑士——
因为他的不忠,圆桌骑士内部的协调被打破了。最终,这一事件成为了战乱的导火索,国家在战火中分崩离析。
世人常用嘲弄的口吻如此称呼“他”。
这一污名已经深深刻在了过去的历史中,永世不得昭雪。
所以,她陷入了令那个“完美的骑士”误入岐途的深深自责中,至今仍在哭泣。
结果,若说“他”为心爱的女人做了点什么的话——那就是让她永远恸哭下去。
“他”如果生为一个不知廉耻的小人,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带走王妃,令王颜面尽失吧。
但“他”是个骑士,是个过于完美的骑士。
对于身为情敌的王,那个致使心爱的女人走上苦难之路的罪魁祸首,“他”自始至终都没心生任何怨意。
是的,又有谁人能贬低那位名君呢?那位流芳百世的王比谁都要勇敢,比谁都要高贵。给苦难的时代打上了休止符。
那位百战百胜的王清廉而公正,重信义而不为私情所左右,生平从未犯过任何错误。
那位王毕其一生都没有责备过“他”。就算要与被圆桌除名的“他”兵刃相见,也只是杀一儆百的无奈之举,决不是王的本意所在。对于犯下叛乱这一弥天大罪的“他”,王自始至终都待以高洁的友谊。
那位圣君是如此的“正确”,让人如何怨恨,又如何憎恶呢。
但是——这样一来,不论是“他”的懊悔,还是她的眼泪,又要向谁发泄呢?
一直带进棺材的这份悔恨,在时间长河的尽头被提取出来,在那无始无终的英灵之座上,永生永世地折磨着他……然后,他终于听到了自远方传来的召唤。
来吧,狂暴的野兽。
来吧,执念的怨灵。发自时之尽头的声音呼唤道。
这个声音,唤醒了“他”长久以来的愿望。
如果,他根本就不是骑士的话。
如果他是不知廉耻,不讲道理的野兽的话,如果他是堕入畜道的恶鬼的话,或许能雪洗这份悔恨吧。
是的,疯狂才是救赎的道路。
野兽不会迷茫。正因如此,它也不会痛苦。没人对它有所期望,没人对它有所寄托,如果能成为只为一己私欲而驱动五体的野兽的话——
这份愿望,成为了连接他与时之尽头的凭依,使“他”置身于这不知所谓的战场之中。
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律己的誓言,身体只为充分发挥早已浸染双腕的杀戮技巧而存在。为此而羞愧的自尊不在了,为此而悔恨的心灵也不在了。这就是现在的“他”——被称为“Berserker”的存在。
没什么好后悔的。就此堕落,就此解脱,这才是“他”本人所追求的。
更何况,无情的命运之手,竟安排了如此讽刺的再会。
“……Ar……thur……”
那声脱口而出的呼唤,已经不再意味着什么了。
尽管如此,现在,跪倒在倾盆大雨之中的这位白银剑士,却无疑是昔日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对象。
那高贵的容貌,被寄予无限希望与祝福的凛凛英姿,现在正跪倒在绝望面前。得知了被隐瞒许久的因缘真相,得知了被葬入永暗的那份怨恨,王忘记了身为王者的自尊,悲叹着。
——你就那么恨我吗,挚友啊——
是的。我想看的就是这一幕——心中的野兽号哭着。心中的骑士哽咽着。好好体会吧,为了你一时的辉煌,我们抛撒了多少泪水,我们曾怎样抹杀自我,消磨岁月,空自蹉跎。
现在正是沉冤得雪之时,堕落的漆黑骑士高高举起了怨念之剑。
——你就这么恨我吗,湖之骑士!——
是啊。啊,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