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木立日
它们并没有坚持多久，夏繁发现遮住它们的眼睛的头环似乎是某种具备攻杀性的器物，正在抹杀它们的灵智，它们捂住脑袋甚至是尖叫都没有用，最终……
它们双臂忽然垂下，看上去也不痛苦了，也不吼叫挣扎了，它们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它们下意识的和自己的同伴相拥在了一起。
它们的确还活着，但它们已经死了，它们失去了灵，它们的角在失去灵之前释放出一阵微光，就像是最后的泪水一般。
“啊显，这……这是……”
“小月，安静……你先安静……”
两名孩子显然被这一幕给吓怕了，广阔的地底空间之中，是被圈养着的奇特生灵，这些生灵虽然外观和人族明显不同，但他们体表覆盖着的结晶鳞片依旧让男孩和女孩想到了很多。
路还没有走完，洞窟还可以更加深入，这里只是表面。
男孩和女孩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们的心中涌出了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为了探寻真相，他们压抑住自己那已经非常不稳定的情绪，咬着牙向着更前方走去。
前路是未知的，但前路也是令他们恐慌的，这种恐慌不可名状，他们感觉自己的心脏都似乎已经停止了跳动，也或许真的停止了跳动，女孩的头发已经有一些结晶化了，男孩的手臂也是。
他们手牵着手，为了知道一切已经完全不在乎之后的命运，他们已经做出了如此觉悟，那他们自然有着知晓一切的资格。
十万石台之上，失去灵魂的可怜躯壳们还在本能般的相拥。
14
洞窟的更深处，是被结晶残片填满的空间，四处都是碎裂的结晶和美丽的晶粒，这些结晶残片就像是墓碑一般数之不尽，两名孩子走过仅有结晶残片的道路，见到了一片血池。
不，说是血池，或许用血湖来形容更合适，粘稠的血湖之中浸泡着许许多多的结晶块，这些结晶都是曦族的幼体，血液散发着诡异的血光，这些血液都是灵血，本身就蕴含着人族的血脉之道。
这些血恐怕最次都是大能提供的，圣血更是主要组成部分，修士流失再多血也不会轻易死去，因此这些血大概都是云海界的人一直在提供，别看这一湖似乎很多，云海界的修士们集合起来，包括那些正常的人族孩子也提供的话，一个人根本不需要付出多少血就能填满血湖。
但这刺鼻的血腥味还是让夏繁的眼皮不停抽动。
浸泡在血湖之中的曦族幼体根本无法正常成长，长期吸取人血成长只会让它们连长出曦族的身躯都做不到，而它们又被迫和人血同化，所蕴含的生机成为了后天生灵也能接受的程度，但想要长出血肉根本不可能。
它们永远都无法作为一个生灵出现。
结晶在血湖之上沉浮，这里似乎无人看管，两名孩子忍住厌恶感向着更深处继续走去，又看到了许多血丝覆盖的结晶被随意的放在结晶残片和晶粒上，被血丝覆盖的结晶就像是有呼吸一般微微颤抖，附近的结晶残片和晶粒就此化为彻底的灰烬。
结晶残片和晶粒是什么已经不用多言，夏繁知晓那是曦族的尸身，人族让曦族的幼体被人血侵染，又让它们吸取父母的生机，最后被人所用，还真是完全将曦族的利用价值完全取尽。
说实话，夏繁都已经不想再接着走下去了，但结晶洞窟还未到底，那两名孩子也依旧头也不回的向着深处走去，哪怕他们的身上已经长出结晶。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深处，最深处居然是一片地底花园，这里种植着许多美丽的鲜花，一株结满了灵果的大树在地底花园的最中心，四周的结晶岩壁发出漂亮的荧光，这里居然还有小鸟与蝴蝶飞舞。
两名孩子见到这一切的瞬间，双双大张着嘴巴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脑海中划过了极为短暂的模糊回忆。
他们似乎最初就是从这里长大的，从还未记事的时候，从还在学走路的时候，它们最初就存在于这片光景之下，他们的身体还记得这里芳草的味道。
夏繁感知到了这里有人，有很多，于是她遮蔽了两名孩子的气息，防止他们被人立刻察觉到，他们迷茫的向着花园的中心走去，就在那颗大树之下有着一栋玉石所造的美丽建筑物，建筑的风格居然类似于寺庙大堂。
还未彻底走进其中，两名孩子和夏繁就看到了许多年轻的少女躺在小房间陷入了沉睡，夏繁这一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双拳竟忍不住的紧握，她察觉到了什么。
在洞窟的最深处，是一片梦幻般的美丽花园里，而花园唯一的建筑中是许多陷入沉眠的少女。
两名孩子也不傻，也隐约察觉到了真相，他们向着玉石打造的建筑靠近，而也忽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们立刻压低脚步悄悄的走向传出声音的房间，他们非常的小小的靠近窗户，见到了一个男人的侧脸。
所幸，他们并没有被发现，当然这也是因为夏繁遮蔽了他们的气息，那个男人是一位修为不低的圣尊，他站在窗前盯着少女的脸看了好一会，而后将一枚被血丝覆盖的结晶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慢慢的，少女竟睁开了眼睛。
“是您啊……到我了吗？”
“嗯，根据顺序。”
男圣尊点了点头，眼神看上去也很复杂，甚至是有些不忍的样子。
“那便开始吧。”
“很抱歉，但我代表人族感激你对人族荣光的贡献，你的牺牲将为我们摸索出未来的路。”
男圣尊的语气带着真实的尊敬，少女微笑着点了点头，在她看来这也是她的荣耀，她双手握紧结晶，任凭结晶尖锐的棱角部分将自己刺伤，结晶之上覆盖着的血丝立即涌入她的体内，她有些痛苦的闷哼了两声，整个人开始迅速结晶化。
她只是一个凡人，陷入沉睡后被特殊的手段保留了青春，直到需要她苏醒的那一天。
少女所化的银灰色结晶和曦族体表那漂亮且透明的结晶不同，少女忍住痛苦，一只手伸向天空，哪怕这里根本看不见天空，哪怕整个云海界能看见天空的时候都不多，但她依旧伸手想要触摸天空。
她的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握住手心的结晶放在了胸膛，那位男圣尊低下头也握拳于胸。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居然有些神圣。
“无论如何，愿人族荣光永在。”
男圣尊发自真心的行以人礼，而少女此刻也已完全变作结晶，而后就像是羽化一般破碎，留下一滩飘飞的尘埃，在尘埃之中，有一个新的生命诞生并发出了啼哭声。
这个新的生命是人族婴孩的模样，但身上却覆盖着少量结晶。
窗外，两名孩子的内心已经崩溃，他们知晓了一切，知道了自己从何而来，知道了为何谈起父母会是禁忌，因为他们没有父亲，血肉更是直接源于母亲。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不对劲，因为实际上它们源于曦族却浸泡人血，吞吃曦的结晶最后又吞吃了人族血肉，它们根本就不是应该正常降生的灵，无论再像人他们也不是人。
他们的父母……到底是人是曦？
他们还并不知道曦族，但曦族的残忍遭遇他们已经见过，两名孩子惨痛的互相对视一眼，他们甚至没有说话，他们手拉着手悄悄的离开了这里。
他们来到了树下相拥在一起，他们已经不想思考，流下了迅速结晶话的眼泪，他们的全身开始不可逆的结晶化，而这也让他们以结晶的姿态结合在了一起。
“小月……其实我喜欢你，不……我爱你。”
“嗯……我知道。”
不被允许的激昂情感在这最后释放，在热情的亲吻下化为尘埃四散。
15
树下。
夏繁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飘走的美丽尘埃，这些孩子往日里惧怕禁忌，深深的压抑着自己，他们在最后的反应也有些出乎夏繁的预料。
不憎恨，但也没有认同自己是任何一方，他们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在最后想做的仅是互相倾诉被压抑的真心。
他们没有变成恶魇，也没有变作沙粒崩解，而是消散得更加彻底，成为了肉眼难以看见的尘埃，这就是全部，云海界的秘密到此为止。
“到底，什么是人族。”
“到底……什么是荣光。”
“他们，是以人的方式逝去的吗？”
夏繁这一刻不禁反思，她甚至开始思考起来自己到底是不是人，算不算人，又怎么才算是一个人？
我们，是人吗？
这个问题对任何人而言似乎都无比的简单，因为能听懂这个问题的人都会不假思索的回答自己是人，但究竟人的定义又是什么，这些可怜的孩子难道不是人吗？
还是说，人的定义只是长得和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
夏繁无法做出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人族的决心，她办不到，在云海界虽然只待了一两天，远远不及赶路的好几十年，但这一两天给她的震撼是她自出生以来最大的。
有些事情夏毅或许都不知晓，但她知道。
夏毅毁去万灵界回归荣光要塞的时候不是被许多士兵和人民欢迎吗？大家都狂热的高喊着愿人族荣光永在。
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贵贱仙凡。
愿人族荣光永在！
愿人族荣光永在！
持续不断重复着的话，直到夏毅离去都还在喊，似乎没有人感觉累，似乎谁先停下来就做了错事一样，似乎那样做就无法证明自己是人一样！
那是一次大胜，设计好的大胜，这的确振奋人心，但竟整整喊了整整一天一夜不停息，神道将军们认为这是好事，觉得人族的精神非常团结统一，管都不管，修为高强者为了彰显自己对人族荣光的在乎，更是带头不愿停下。
直至终于有第一个人停下，那是一个降生在荣光要塞的孩子，他还没有多少修为，被父母逼着喊，直到嗓音嘶哑，直到险些丧命。
那个孩子听说好像被父母惩罚了，因为其他孩子都坚持了下来，他第一个停下，那个孩子让一家人都不够荣光。
是的，这就是夏繁无意间知晓的一件小事情，一件“不够荣光”的小事。
有什么东西在人族的内部扎根，有什么东西在人心深处作祟，它没有在人族焚身求火的时期出现，也没有在人族奋斗称霸星空的时候出现，也没有在人族险些遭遇毁灭的封魔纪元出现。
因为它只会出现在人族必灭的黄昏。
又七十年时光匆匆而过。
夏繁用全力赶路回到了荣光要塞，她并不想回到这个异常的地方，仅是听到荣光二字就让她有种被人扼住喉咙，被人捏住心脏的压抑，她这么急着赶回来只是想要见一个人。
她要见夏毅，她必须去见夏毅，她已经无法靠自己得出答案了。
灼热的混沌火池之上，夏繁沿着源头进入翻涌着混沌火的洞窟，混沌火几度将她灼伤，但这些伤痛比起内心的困惑根本不值一提。
洞窟的最深处，她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亲人，他的头发不知不觉竟已有些花白，他的脸上有了皱纹，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感觉到自己的到来以后，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不过他的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炯炯有神，辉光常在。
仁慈而又严厉，带着不善言辞的爱。
“爹……我来看你了。”
夏繁其实很想抱上去，可夏毅几乎半泡在混沌火池之中，她还不是神，她根本无法承受混沌火的烧灼。
“小繁，你看上去好像很疑惑？是有什么心事吗？”
夏毅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就连微笑都和过去一样，任何人看了都会感觉安心。
“爹，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才算是人！”
夏繁已经对自己生而为人这个事实都感到了抗拒。
“最广义来说，天下人认为你是，你才是，最狭义来说，你自己认为你是你就是，最正常来说，你在乎的人认为你是，你也是。”
“那爹你觉得我是人吗？”
夏繁盯着夏毅的眼睛，夏毅稍微迟疑了一小会，看样子夏繁遇到了困惑她道心的大问题。
“我们换个说法吧，我如果说你不是，你就不是了吗？”
“爹你如果那么认为的话……”
“那么自认非人的你又将去做什么？”
“我……”
夏繁得不出答案，其实她的本心就是想要帮助曦族，人族的一切都让她厌恶作呕，她难以对自己人族的身份产生认同感，都不认同了还何谈荣光。
“那么非人的你又认为自己是谁？你可以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个体，只要你的灵是那么坚持的，即便你告诉我你是曦族，我也不会说什么，我会祝福你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你的立场自那一刻起就与人族为敌。”
夏繁或许不是第一个帮曦族的人，但绝对是真正给予了沟通可能的人，这个可能性改变了一些东西，也因此让夏毅决定再寻出路，夏毅不服大道，不甘本能，他想要逆这一切无奈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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