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遇牧烧绳
席勒又放下病历,看向科波特问:“你母亲如何了?”
“她很好。”
“怎么了?你好像有话要说?”
席勒看到对面的科波特表情有些犹豫,他把手里的病例放到桌面上,然后和桌面上其他的文件堆叠起来,在桌子上对齐边缘,放到了一旁。
他把手臂放到桌子上说:“正常的复诊已经结束了,但时间还剩下20分钟,接下来是自由诊疗时间,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弗里斯教授建议我……去读高中。”科波特的手也放在桌子上,弹但他把手指交叉,然后捏得很紧,他说:“太荒谬了,对吧?我怎么可能去读高中?”
“为什么觉得荒谬?为什么觉得你不可能去读高中?”
“我……”科波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于是席勒就替他说:“因为这在哥谭不太常见,对吧?”
“你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不读书,别说高中了,他们可能连小学都没上完,就离开了学校,你也是这样。”
“或许在你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按部就班的读书,然后考大学这个路线……”
科波特点了点头,他还是显得很紧张,喉结总是上下颤动,他说:“这行不通,我没法去读书,我没有学费,我的妈妈也需要人照顾。”
“但现在,这些应该并不是问题,你现在赚的钱足够你生活,然后交学费,也够你让你妈妈住院治疗,甚至可以给她请一个护工,全天陪护。”
“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选……”科波特犹豫了一下,他并不是想隐瞒什么,只是他的表达能力让他无法完整的描述出自己现在心里的状态,于是席勒只能引导他说:“不知道该怎么选,你的选项是什么?”
“我可以继续工作,挣很多钱,开一家餐厅,然后买一幢豪华的房子,让我妈妈住进去,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科波特咬着嘴唇,有些含湖不清的说。
“你在描述你的这个目标的时候,似乎感觉有些羞耻,为什么?”
“因为,弗里斯教授向我描述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的经历……”
“那是什么?”
科波特犹豫了一下,又好像说不出来,这和他在描述自己的犯罪计划时,那种滔滔不绝的状态完全不同。
他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很贵乏,而用来描述这种生活状态的语言和词汇就更贵乏了。
“他生活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里,有一幢很大的乡间别墅,有一个大院子,有兄弟姐妹,还养了一条狗,坐车上下学,坐在教室里读书,从初中读到高中,然后以非常好的成绩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
科波特的词汇很空洞,他对于这些生活的形容词无非就是很好、很大、很幸福,席勒听出了这一点,他说:“你觉得什么样的房子算大?”
科波特的两手环绕了一下,然后说:“大概就跟南边富人区那些房子差不多吧。”
“弗里斯教授是这样和你描述吗?他家里有一幢和南边富人区差不多大的房子?”
科波特摇摇头说:“不,他没这么说。”
“或许你关注的重点有些歪,他跟你说这些事的重点,不在于他家里的房子有多好、院子有多大,或者开什么样的车、上多好的学校。”
“他的本质不是要和你炫耀他的童年生活有多么幸福,也不是要告诉你,只要你去高中读书,就能过上这种生活……”
“你的记忆力应该很好,所以你有没有发现,他在向你描述这种生活的时候,和你现在向我转述他的话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科波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没有他那么丰富的词汇,也没有那么充沛的情感,我感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像打开话匣子一样,但语调的末尾还是有些颤抖,就好像急于吐出最后的尾音。
“他跟我描述这种生活的时候,很有感染力,让我既羡慕又嫉妒,可现在要我描述,我却说不出来……”
“出现这种问题的原因可能有两点,一点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生活,对于美好生活的一切幻想都还只是空想,这是阅历问题,但更重要的是……”
“科波特,你知道人读书是为了什么吗?”席勒喝了一口水,科波特回答他:“为了学习知识?然后拿到学历?”
“这都只是一部分。”
席勒放下杯子,他用尽可能简洁易懂的比喻方式对科波特说:“你的大脑就好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但是再精密的机器也需要经常活动,才能不生锈。”
“当你的大脑总是往一个方向转的时候,就会产生惯性,那些齿轮和零件会随着你转动的方向改变它们自己的构造,然后在这个方面,你的大脑就会越转越快,越转越流畅,然后零件和齿轮之间磨合的更加好,也就转得更快,”
“这会让你在某一方面的才能显得尤为突出,可也会带来许多问题,当这些零件朝着某一个方向特化的时候,它们其实是在牺牲平衡,换来效率,这会降低人们的精神稳定程度。”
“现在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当你去思考阴谋、犯罪、人际关系、商业脉络的时候,你的大脑无比流畅,这是正常的,因为你出生在哥谭,也成长在这里,这些事比艺术、文学、哲学要更有用。”
“但是学习的过程,其实就是让你的大脑重新找回平衡的过程。”
“你不是要把这个世界上所有有关艺术、文学和哲学的书籍背下来,并应用在生活里,这也不可能。”
“就像你就算学习了高等数学理论,也不会对你管理自来水系统有什么特别大的帮助,只是管理自来水管用不上什么高深的理论。”
“但这其实是在帮助你的大脑零件和齿轮,向另一个方向磨合,让它变得更加平衡和稳定。”
“我们从学习当中学到的除了知识以外,还有思维方式,当你面对一件事的时候,使用更多种的思维方式、更全面的看待问题的角度,能够极大的提升你的精神稳定性。”
“当你有更多的角度可以去看一件事的时候,就能很大程度上的避免思维走入死胡同,或者情绪陷入极端。”
科波特看到席勒的眼睛里有一种包罗万象的平静力量,这比他在维克多身上感觉到的更强烈。
他第一次明白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个比喻,因为他在席勒的眼睛里看见了无穷无尽的浩瀚海洋。
他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面对教父的时候,但教父的身上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势,更像是海面上剧烈的暴风,但席勒更像是无穷无尽的深海,静谧、祥和,但深不见底。
科波特捏紧的食指相互摩擦了一下,他感觉到一阵凉风,但并不是因为天气。
他那稍有些贵乏的想象当中,他就好像一只正站在冰面上摇摇摆摆的企鹅,他的头上是哥谭夜里的狂风骤雨,而脚下,则是深不见底的海。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到底是要当一只随风而起的鸟,还是要一头跳进海里,成为一条在学海中奋勇前行的鱼?
他那总是向一个方向转动的大脑,第一次出现了一些零件和齿轮件的摩擦声,在他听来像是寒夜里的惊雷。
旦科波特却并不觉得恐惧,房间内的壁炉点起来之后,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暖意。
如果哥谭的雨终年不散,而他也没有一把伞可以遮风挡雨,那就让他跳进这大海,在洋流与旋涡中向前游,直到找到他的栖身之处,把那里的水冻成冰块,为自己打造一所房子。
“咕冬”一声,席勒听见科波特狠狠的咽口水的声音,但那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幼小的水生鸟类,从冰层上跳进海里的声音。
第二百五十章 雪夜营火(五)
正在休息室中午睡的席勒听到电铃一响,他有些迷迷湖湖的抬起手臂,看向手表,然后坐了起来,对着门外喊了一声:“稍等。”
他对着镜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尹文斯正站在房间当中,看到席勒走出来,说:“抱歉,教授,我是不是来的有点太早了?”
“没有,你怎么想到预约来这里?”席勒转头看向窗外,没有看到经常接送尹文斯的那辆车,尹文斯看到他的动作,有些尴尬的说:“我不是从庄园过来的。”
“坐吧。”
席勒和尹文斯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席勒仔细观察了一下尹文斯,发现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他问:“你怎么了?我听米勒太太说小法尔科内打电话来预约治疗的时候,还有些吃惊,你怎么不直接邀请我去法尔科内庄园?”
“我现在……不住在法尔科内庄园了。”尹文斯把手放到桌面上,垂下眼帘说:“我搬出来了。”
“哦?”席勒喝了口水,屋内的壁炉越烧越旺,让他有些热,他说:“这可真是有意思了,你搬出来了?”
“我知道是有点荒谬,但是……总之,我不和教父一起住了。”
“为什么?”
尹文斯紧紧的抿了一下嘴,他的神情少有的严肃,他说:“阿尔贝托告诉了我一切,我真没想到……”
他的表情有些悲伤,又有些复杂的纠结,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急需一个出口倾泻出来。
“我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我真的没想到……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我的哥哥怎么可能……”
尹文斯用手捂住眼睛,然后在席勒开口之前,又挥了挥手说:“……好吧,其实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阿尔贝托和教父的关系有点复杂,对吧?”
“我像以往那样住在法尔科内庄园,但是总感觉莫名的心季,有的时候还有些恐惧,更重要的是,我在面对教父的时候,感觉有些喘不上气。”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感受,而是阿尔贝托带给我的影响。”
尹文斯皱起眉,显得有点痛苦,他接着说:“之前,阿尔贝托接管身体的时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可如果他情绪太过剧烈,我也会被惊醒,就在有一天晚上,雨下的很大,还在打雷……”
尹文斯的眼神看向窗外,就好像看到了那个雨夜,雨水沿着玻璃流淌下来,一道闪电划过时,那些细密的雨珠,散发出耀眼的光泽。
阿尔贝托半跪在地上,满脸都是恐惧,而他的对面,是站在窗前的教父。
“那种情绪实在是太强烈了,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但是那惊醒了我,让我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了他的痛苦。”
“所以你做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但有一点是我能做的,那就是把他们两个分开。”
“于是你就搬出来了?”
尹文斯点了点头说:“教父对此很不满,但是我坚持不回家住,他也没办法,最近我都住在学校的宿舍,偶尔也去同学家借住。”
“可是,那天以后,我哥哥就不出现了,我担心他有什么问题,教授,你能不能……”
“好吧,我知道这有点荒唐。”尹文思按着自己的额头说:“但是今天需要心理治疗的不是我,而是阿尔贝托。”
“当然可以,反正你们的账单都是寄送到同一个地址,把眼睛闭上,照我说的做……”
两分钟后,阿尔贝托睁开眼睛,用一种冰冷的目光盯着席勒说:“叫我出来干什么?”
“你的弟弟很担心你的状态,于是找我来给你做心理治疗。”
阿尔贝托低声骂了一句,席勒把手肘撑在桌子上,然后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的观察着阿尔贝托,很神奇的是,他和尹文斯虽然使用同一张脸,但是两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同。
气质的不同导致了表情的变化,而表情牵扯的脸部的纹路,让整个人的长相看起来都不一样。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观察素材,因为这是真正的双重人格,而不是那种被催眠或者幻想出来的。
“看来,你不想领你弟弟的情了?”
“领情?你知道那个蠢货都干了什么吗?!”
阿尔贝托把头转了个方向,深深叹了口气,说:“他跑到教父那里,去对教父说,‘我要搬出去,我不想再在家里住了‘,教父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法尔科纳庄园里有您’……”
阿尔贝托捂住眼睛说:“你能想象当时教父的表情吗?”
阿尔贝托的声音充满疲惫,他说:“我能感觉得出来,教父的确老了,如果是以前,我要是敢说这种话,他会直接给我来上一枪,让我反省到失血过多,再给我包扎。”
“更可怕的是,这还只是个开始,他从法尔科内庄园出来,司机要送他,可他偏偏不用,说要自己走路,他要在哥谭的夜里从法尔科纳庄园走路到哥谭大学……”
“感谢上帝,他安全到了哥谭大学,然后因为没带宿舍钥匙,只能从窗户翻进去,半夜翻窗惊动了楼上的学生,他们开了两枪,不过都没打中他……”
“第二天的时候,他嫌弃宿舍的床太硬,环境也不好,于是就想去找他的同学借宿……”阿尔贝托捂住脸说:
“他找那个人叫布鲁斯·韦恩。”
“他说他从来没去过大名鼎鼎韦恩庄园,说他和布鲁斯关系还不错,他一定会让他去暂住两天……”
席勒又咳嗽了两声,然后捂住嘴,阿尔贝托看一下他,席勒停顿了好一会才恢复了正常,看向阿尔贝托说:“我发誓,我没笑。”